塞外的夜风呼号,敲打着大唐远征军主帅大帐的牛皮帐壁,发出“咚咚”的声响。
听刘敬同与乔知之解说了大唐军功制度所有的流程与细节,参军陈子昂开始说话了。这是他的习惯,任何事情,了解清楚之后再发言。
陈子昂的语气坚定,明确告诉主帅刘敬同和监军乔知之:如何上报“伏火雷”的来历,绝非简单的技术来源问题,而是关乎政治立场。
在垂拱二年的五月,在大唐北疆叛乱和西域的安西四镇危急之时,“伏火雷”的出现,关乎天命,关乎大唐的北疆和安西四镇的国土。
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信仰即是政治,必须把“伏火雷”的出现,功劳归于天后,荣耀归于大唐!
天后的圣心,就是最大的政治!
乔知之也不知道陈子昂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懂政治,这一路来他的表现太厉害了,像换了一个人,这一下轮到他迷惑了,说:“伯玉……陈参军,你说伏火雷跟我大唐的信仰有什么关系?如何将这功劳归于天后?”
陈子昂看了一眼乔知之,又看了一眼端坐在主帅位置上的刘敬同,他的眼神明显在鼓励和期待自己说下去。
刘敬同一介武将,原以为在边塞沙场上为国浴血征战就可以了,不需要懂政治。直到程务挺在防御突厥的前线突然被天后派来的使者斩首于军中,他这才幡然醒悟:大唐的名将也要懂政治了。
大唐一代名将程务挺,只不过因上表时暗中替入狱的裴炎辩白了几句,就被朝中酷吏诬陷与裴炎、徐敬业勾结谋反,天后立即派遣左鹰扬将军裴绍业赶到防御突厥的前线,将程务挺斩首于军中。
这个野心勃勃的天后,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对李二皇帝说一说还行,但天后,只是一个女人,她的圣心,就是大唐眼下最大的政治!
陈子昂这句话,总结很到位!而女人心,缺乏安全感,圣心难测,刘敬同很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陈子昂便展开说了:在我大唐,道教,在某种程度上,几乎就等同于李唐皇室的像征。
高祖尊老子为李家始祖,太宗亦大力推崇。
若直言这立下大功的“伏火雷”乃道家炼丹所得,无异于在政治上公开为李唐睿宗站台,这岂不是正好授人以柄?
那些遍布朝野、嗅觉伶敏的酷吏,如来俊臣、周兴、丘神绩、索元礼之流,正愁没有足够的“谋逆”证据来构陷异己。
他们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豺狼,只需要一丝血腥气,群狼而至。
这些小人,添居高位,沐猴而冠当了官,真正为国家干大事无用,但破坏大事的本领倒是不少,程务挺将军的鲜血,在抵御突厥的前线还未干呢,教训深刻。
陈子昂这一番话,合乎朝野的现实,刘敬同内心十分认同,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乔兄,我现在就进一步回答你的问题。”陈子昂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刘敬同与乔知之,最终定格在刘敬同那饱经风霜的脸上。
“刘将军,”陈子昂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关于这‘伏火雷’之来历,卑职以为,需换一稳妥说法,既能彰天后之圣德,又可堵朝中悠悠之口,免生事端,为我等远征突厥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至少程将军的悲剧不会再在北征军前线发生。”
主帅刘敬同目光一闪:“哦?陈参军有何高见?尽管说!”
“卑职以为,”陈子昂缓缓道,字句清淅,“突厥人皆认为‘伏火雷’乃天雷,此物确非凡间之火,乃天授之神器。其来历,可追朔至……道家尊神,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刘敬同与乔知之几乎同时低呼。
这位女神在传说中常与兵法、术数相关联,是黄帝之师,授以兵信神符,制服蚩尤。
这么说起来,也十分合理。
“正是。”陈子昂点头,继续编织他那看似荒诞却又暗合时局的故事:“卑职在出征前一夜,曾得一梦。梦中云雾缭绕,有女神临凡,仪态万方,自称九天玄女。她言道,奉‘后土皇地只’之命,特来传授破敌神物之制法,以助大唐平定北疆,守护安息四镇之土,廓清寰宇。”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两人的反应。“后土皇地只”之女神,在道教神系中位列“四御”之一,与天帝并列,执掌大地山川、阴阳生育,地位尊崇。民间盟誓,常以“皇天在上,后土为证”。
陈子昂这是将“后土”之神与武则天联系起来,暗示意味极浓:武则天在高宗李治驾崩后,身份其实已经升级为“皇太后”。
刘敬同这样的武人,都听出来了其中的玄机,而且又跟守大唐北疆和西域的国土相连,真是太妙了!
乔知之看了陈子昂一眼,也不知道他是否真做个这样的梦!也许是真的,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好兄弟天天想的是沙场报国,梦见九天玄女也很正常。
“九天玄女言,”陈子昂继续道,语气笃定,“‘后土皇地只’之神,感念陛下抚育万民、泽被苍生之德,视天后为人间至尊,与紫微大帝相映生辉。天后理政的紫微宫,正映射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故特赐此‘伏火雷’祥瑞,假子昂之手现世,助我大唐平定北疆和西域,成就不世之功业!”
帐内一时寂静,只闻烛火噼啪与帐外呼呼的风声。
片刻,刘敬同抚掌赞叹,捻须沉吟:“陈参军,你这梦……这说法好呀,对我一万五千大唐北征军而言,是大利!天后的圣心大悦,说不定很多人就有五转军功了!”
乔知之则面露思索,显然在快速权衡此说之利弊。此说之最妙,在于其无法证伪。梦境之事,玄之又玄,谁人能窥其真伪?
更重要的是,陈子昂将伏火雷带来的一场远征突厥的军事胜利,巧妙地包装成了则天皇太后德感天地、神人共助的“祥瑞”。
在酷吏横行、告密成风的当下,谁敢轻易质疑一个将功劳和天命归于皇太后的“祥瑞”?质疑祥瑞,便是质疑皇太后的天命,这个罪名,即便是武承嗣和武三思本人,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陈子昂心中明了,这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一万五千名远征军的前程,为了尝试撬动历史的杠杆。
他要举起道家的大旗,为天后献上这份精心包装的“祥瑞”,尝试在武则天信仰的天平上,为道家增加一块砝码。
同时,他也深知,则天皇太后年过花甲了,素有喜好祥瑞之名,此说正投其所好。到时候等平定突厥和安西四镇,说她是道教的后土皇地只之神或后土皇地只的姐妹转世,也未尝不可,我的梦境我做主,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想怎么解释武承嗣和武三思也只能跪着干瞪眼听着,这样就能掌握历史主动权,为国为民多干一些实事……
陈子昂甚至隐约期盼,此举或能间接影响天后对安西四镇的决策——既然天降祥瑞助大唐平定北疆和安西四镇,焉有轻言放弃之理?
这“伏火雷”诞生的逻辑,看似荒诞,却与垂拱年间的政治逻辑暗合。
陈子昂深知,从他决定将黑火药用于战场的那一刻起,历史的轨迹已然发生了偏转。
既然改变已经开始,何不更大胆一些?或许……可以尝试,能否借伏火雷的影响,改变则天皇太后的信仰取向,让她不至于彻底倒向佛教!哪怕只能延缓她倒向佛教的步伐,亦是胜利。
这并非痴人说梦,而是基于他对历史的深入研究与判断:垂拱二年五月的武则天,绝非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而是一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道家的神好用,她也会用的!此时她唯一信奉的,只有权力和她自己!这一点,即便登基后她也没有多大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