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似藏丘壑,笔下亦有乾坤。
刘敬同听陈子昂禀报了“伏火雷”后,心情大好,顿觉轻松了不少,对眼前的诗人也就自然高看了几眼!
晚饭还没吃完,刘敬同心里高兴,下令军中歌姬接着奏乐接着舞,还特意加了一道炭火烤羔羊。
那两位半露肚皮、风情万种的胡姬,重新归来,轻盈的舞姿依旧曼妙。
不一会,烤羔羊肉的焦香、以及歌姬身上异域香料的气息,混杂在大帐的空气中,让刘敬同的身心暂时得以放松。
他颇有兴致地欣赏着两位胡姬的舞蹈,手指在案几上随着琵琶的节奏轻轻叩击。
乔知之与陈子昂也客随主便,开始吃起烤全羊。这西北的烤羊肉,味道倒是正宗,肥而不腻。只是配料少了孜然的香味,用的本土花椒和盐巴。
陈子昂和乔知之偶尔低声交谈,他的目光却不时扫过主位上的刘敬同,明显感觉到了这位沙场老将内心的压抑。
陈子昂寻思,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刘敬同和程务挺那样忠心于高宗的大将,可能会被武三思和武则天猜忌,不受信任。他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大战前放松一下心情,也是能理解的。
“陈参军,你可知这龟兹乐舞的来历?”刘敬同见陈子昂的神色似乎对这龟兹乐舞有点局促,开口问道。
陈子昂道:“龟兹乐舞,名不虚传。子昂只知我大唐很多将领也喜欢,在宫廷和民间都极为盛行。今日看来比勾栏听曲更有意境。但具体来历,还请刘将军不吝赐教!”
刘敬同点点头,简要介绍了龟兹乐舞的来历,既然与李二皇帝有关!
龟兹国,虽然在贞观二十二年就被李二皇帝派人灭国了,但这并不影响龟兹乐流传下来,成为大唐的十大“国乐”之一。
龟兹是汉时旧国,在西域存在了六百年,到隋唐时期算是西域大国了。
龟兹初始与大唐有建交,但又不时跟突厥人勾勾搭搭,这惹恼了李二皇帝。
李二皇帝一生气,在贞观二十二年,派大将阿史那·社尔攻破龟兹大城五座。
可怜龟兹的五万大军被唐军一路追杀八十里,屠戮殆尽。
龟兹都城被唐军攻破,其馀七百多座城都望风而降。因为唐将太猛了,实在打不过。
唐朝将领崔义超临时召募二百人,就能打得龟兹宰相那利的一万大军溃逃,斩首三千。
那利不服气,隔几天又凑了一万人卷土重来,被唐军斩首八千。
眼看再跟唐军打下去,龟兹人就被斩首没了,他们自己都受不了,就把那利绑了交给唐军。
从此,西域各族对大唐与天可汗李二皇帝顶礼膜拜,心中畏服。
西突厥、于阗、安国等争先恐后给唐军送去驼马军粮,欢迎大唐在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
李二皇帝不仅把龟兹的七百城池全收了,还把龟兹乐编为大唐十部乐之一,配了舞蹈,在军中传唱。
刘敬同介绍这龟兹乐舞的来历,洪亮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唐军偶象、天可汗李二皇帝的崇敬,以及对唐军赫赫天威的自豪!
陈子昂也算是长见识了,敢情说这龟兹乐在大唐军中根本不算靡靡之音,反而能提振将心与士气,便安心在帐中看艳姬的歌舞了。
那天,两位身材窈窕的歌姬,表演也很卖力,玉足交叉而立,出胯,扭腰,动作轻盈,不时还撼首弄目。
当然撼首弄目这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其实说骚首弄姿,更为准确。
两位歌姬热舞的节奏,时急时缓,异域风情让陈子昂也不知不觉看得血脉喷张,紧张入神。
不一会儿,大帐内的歌舞气氛渐入佳境,三人都顿觉轻松不少。
忽然,中军帐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
这骚动中,还夹杂着亲兵严厉的呵斥和一个年轻、急切,甚至带着几分倔强的争辩声。
这些杂音,象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帐内的歌舞升平。
刘敬同叩击案几的手指停了下来,眉头微蹙。
亲兵陈玄礼迅速掀帘入内,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禀报:“启禀大将军,营外有一年轻军士,自称叫魏大,执意要求见陈参军。他想当面拜谢陈参军赠诗之恩,情绪颇为激动。”
“魏大?”刘敬同浓眉一挑,略带探询的目光转向陈子昂,“可是陈参军《送魏大从军》诗中提到的那位‘魏大’?”
陈子昂心中了然,知道这是之前灞桥赠诗种下的因,此刻结出了果。
陈子昂放下酒杯,从容欠身答道:“回大将军,怕是此子,年少气盛,朴实无华。魏大虽年纪小,已是二次投身军旅,对西北塞外山川地貌有实际的了解。”他强调了魏大对地形的熟悉,这正是目前唐军所急需的人才。
“哦,这少年熟悉塞外地形?那让他进来吧……”刘敬同略一沉思,眼中闪过一丝考量。
他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自带威严,“也让本将军看看,是何等样的少年儿郎,能当得起陈参军的诗歌赞誉。”
帐帘再次被掀开,一道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的身影,跟跄地踏入华丽军帐。
魏大显然来之前竭尽全力整理过仪容,皮甲虽然简陋但擦拭干净了,黑脸上的尘土污垢也已洗净,眉间还残留着未曾完全褪去的稚气。
完全是一普通的黑脸少年,身材也并不高大魁悟,这让刘敬同多少有点失望。
魏大不敢四处张望,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毡毯,几乎是凭着感觉挪到陈子昂的席前。
随即“噗通”一声,他以一种近乎笨拙却无比诚挚的姿态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小人魏大,叩见大将军!叩谢陈参军赠诗大恩!小人已经设法托驿使,将参军亲笔所书的诗作送回邢州老家,弟弟妹妹看了自会欢喜!特来谢恩。”
说到最后,魏大的眼框泛红,似乎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捧着诗卷的模样。
陈子昂离席起身,绕过案几,走到魏大面前,俯身亲手将他扶起。
这个动作自然而体贴,瞬间缓和了魏大的局促。陈子昂温言道:“魏大,不必行此大礼。你可知那诗中具体是何含义?”
魏大站起身,感受到陈子昂手掌传来的温度,心情稍定,但面对提问,还是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神情:“回参军的话,小人不认得字,驿使大哥跟俺粗略讲解过,说诗里把俺比作了古时候的英雄人物……”
陈子昂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刘敬同和乔知之,见他们也露出倾听的神色,便用清淅而和缓的声音,如同师长授课般耐心解释道:“你不必徨恐。诗中所用‘魏绛’和‘燕然’之典,是期望你能象魏绛一样,立下不世之功,将来或许也能在那燕然山上,留下我大唐军队的赫赫威名。”
魏大听得目定口呆,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睁得圆圆的,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他从未想过,短短几十个字的一首诗,竟然承载着如此厚重的历史、如此高远的期望。
他喃喃低语,象是在对自己说,又象是在对帐中众人表白:“俺……俺只是一个军户子弟,父亲早年战死沙场。我拉扯弟弟和妹妹长大,不敢贪图这样的天功……”
“你不必自轻,只要有志气,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陈子昂说。
“俺离家那天,弟弟扯着俺的破衣角,仰着脸说,‘大哥,好男儿就该为国效力,死而后已……”魏大说。
最后“死而后已”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却象铁钉般砸在毡毯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说得好!”端坐主位的刘敬同,出身也是寒苦子弟,他有几分醉意,但脑子清醒,猛地一拍案几,洪亮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军帐,“好一个‘死而后已’,我大唐的少年郎,正当有此血性!魏大!”
刘敬同目光如炬,直视着因这声断喝而身体一颤、随即挺得更直的年轻士卒,“你熟悉塞外情形,为人朴实,本将军今日就赦免你冲撞中军大帐的罪过!难得你一家人都有报国之志,本将现擢升你为斥候队正,专司前沿侦候,探明敌情、水源、道路,你可能胜任?”
这番提拔,既有对魏大本人的赏识,也是对陈子昂“识人之明”的一种回应和笼络。
魏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本能地双膝跪地,头深深叩下:“魏大,叩谢大将军天恩!小人定当竭尽心力,效死用命,不姑负大将军提拔之恩,绝不姑负陈参军赠诗之望!”
“起来吧,”刘敬同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勉励,“记住你今日之言。斥候之责,关乎全军安危,务必谨慎机敏。好好干,立了战功,本将军绝不吝啬赏赐!”
魏大再次重重叩首,这才起身。他退出大帐时,脚步轻快得仿佛踩在云端,那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背影,在转身没入帐外光亮的刹那,似乎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力量,变得异常挺拔而坚定,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乔知之一直静静旁观着这一幕,端起酒杯,对陈子昂低声道:“伯玉,你看,机缘巧合,你这一首赠诗,或许真就此改变了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轨迹。从今日起,他的人生,怕是截然不同了。”
陈子昂看向乔知之,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知之兄,命运轨迹,终究是由每个人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我不过是在他踽踽独行于暗夜之时,恰好递过去了一支微弱的火把,照亮了他脚下几步路,让他看清了自己内心本就存在的勇气与方向。”
他顿了顿,感叹道:“人生在世,无论出身如何微贱,处境如何艰难,总要心怀一份超越眼前的梦想,敢为那些看似不可为之事,方能不负这留不住的时光。”
刘敬同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再看陈子昂时,眼中的赞赏之色愈发浓烈,不再是仅仅针对其诗才,更增添了几分对其人品和见识的敬重。
陈子昂这是真正的胸中藏丘壑,笔下有乾坤,要是长得再帅一点,估计在“颜值控”的天后面前,前途无可限量!
他举杯,向着陈子昂郑重示意:“陈参军,今日老夫方知,你不仅有诗才,更难得的是体恤士卒,循循善诱,颇有古之大将遗风!”
陈子昂知道,经过魏大这件事,他在刘敬同心目中的分量,又加重了一分,但还是谦虚道:“刘大将军过奖了,魏大真正的伯乐是你。子昂只是将心比心,卫国戍边的人,应该无论贵贱,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才是大唐强盛的根基。”
“观你气度,倒让老夫不禁想起裴公,当年他也是这般提携后进,待兵如子。听说陈参军从小习武,剑术高超,本帅这就给你选拔两百精兵,交由你亲自训练,不知陈参军意下如何?突厥人狡诈异常,前线凶险,这样也能确保你和乔监军的安全。”刘敬同道。
刘敬同这番言语,比之前的客套话显然真诚了许多。他确实也担心乔知之的安危,要知道乔知之不仅是监军,还是特敕的侍御史,他一旦出现什么问题,那即便打了胜仗,也没有多大意义。
训练两百大唐特种虎贲军,这对陈子昂的人生规划至关重要,他正好有后续推行自己的练兵计划,刘敬同主动提出来,可谓“雪中送炭”。
陈子昂赶忙起身敬了刘敬同一杯酒,道:“多谢刘将军的信任,思虑周全!我一定练好大唐的这两百精锐虎贲军,竭力保护好乔监军的安全。”
为了表示诚意,刘敬同还将亲兵陈玄礼叫进帅帐,派给了陈子昂:“别看陈玄礼年轻,他原是府兵出身,随老夫在边关征讨过突厥,后来又入龙武卫当了禁军,他对我大唐的府兵、边军、禁军战法都熟,可助你练兵。”
“他就是陈玄礼?”陈子昂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之情,看了看面前的黄脸少年,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难道这少年,就是后来当了龙武大将军的陈玄礼?那正好,可以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