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灯盏内,幽蓝的灯焰仿佛凝固的鬼火,跳动间只映照出殿中巨大沙盘上犬牙交错的兵俑光影。
空气如同封存的蜡油,粘稠凝重。
地图上密密麻麻代表帝国联军的黑色旗标,象一具具沉默的棺椁,凝固在冀州青州绵延的战线之外,毫无寸进。
整整数十日,那支汇集了汉帝国残存精华与野心家们的庞然大物,竟诡异的沉寂了。
“停摆了!”一个嘶哑压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骤然打破死寂,是张梁。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黑石祭坛边缘,骨节泛白,眼中跳跃着炽热的火焰与一丝被压抑太久后爆裂的焦躁。
“龟缩!逡巡!那些汉贼何进、皇甫嵩、蔡瑁,分明已生龃龉,各自为营!如此千载良机,竟枯等月馀!那陆鸣八万小儿兵与荆州汇合,蔡瑁便在青州边界筑下十里连营!这分明是在我们眼皮底下分赃布阵!二哥,大兄!“
他的目光如同钩镰,钉向沙盘对面静立的人影—张宝。
后者脸上古井无波,但捻动骨符的手指频率已悄然加快,关节摩擦发出轻微的“喀喀”声。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地底暗河般沉缓幽冷:
“三弟所言,确为实情。
情报如山,金乡伏兵之后,何进屠夫便成惊弓之鸟,威信扫地。
兖豫荆州之辈,心怀鬼胎,皇甫老匹夫自诩清流,实则首鼠两端。
那陆鸣小儿挟董卓之势而来,更是插入联军心腹的一柄毒匕!
帝国联军,实则已四分五裂,貌合神离!并非意外。”
他抬手指向青州方向,蔡瑁水军营寨的标志旁新插的几面小旗:“如今荆州在侧翼养精蓄锐,兖豫龟缩冀州西线,益州依附皇甫嵩.这正是他们内部倾轧、互拖后腿的明证!天赐良机,当主动出击!”
张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碴般的杀意:
“选其薄弱,雷霆一击!或荆州,或兖豫残部!
只要能撕开一道口子,歼灭一路显赫诸候,必能如惊雷震寰宇!
帝国联军看似宏大的外壳,将瞬间崩解!
其内部猜忌会如野燎原,互相推诿指责,直至兵败如山倒!”
张梁立刻附和,声若洪钟:“正是此理!再拖下去,万一何进那厮压服了内江,万一那董卓五十万西凉虎狼真的抵达悔之晚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大殿上首。
檀香木案后,那尊巨大的九节藤杖斜倚着。
阴影中,张宁的身影端坐着,并未持杖,纤长的手指搭在铺开的密报绢帛上。
灯火只能照亮她下颌至鼻尖一线,薄唇紧抿,眼眸在暗影里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跃的幽蓝灯芒。
她面前的绢帛密密麻麻,是从冀青前线、濮阳城中、甚至小家族依附势力内部刺探到的各方动向、将领间龃号的口舌闲话,甚至何进帅帐中砸碎器物的隐秘传闻
“天赐良机?”张宁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张梁张宝炽热的战意,如同冰水浇入滚油,“二位叔叔眼中所见,只联军之外壳颓像,却未见其内里尚未断绝之毒血。“
她抬起眼,眸光如冷电扫过二人:“内江苗头确已显露,何进威信扫地亦是事实。然此僵局’,究竟是分崩离析之始,还是各方权衡博弈的暂态?”
她指尖点着沙盘上濮阳的位置,那附近一片漆黑如同风暴眼:
“帝国联军主力未散!禁军精锐、辽东铁骑尚在何进掌控!
皇甫嵩老成持重未动根基!蔡瑁荆州兵甲坚船厉炮皆藏!
那陆鸣八万骑更乃虎狼之师,不动则已,动若雷霆!
其内部嫌隙固深,然张角大纛一日不倒,此獠一日尚存,那点嫌隙便如同腐肉上蠕动的蛆虫,噬咬内里,却不足以倾刻毙命!“
“此时主动出击,打击任何一路。”
张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无论成功与否,都将成为所有嫌隙方共同的目标!
如同沸油泼入蚁穴!他们会瞬间搁置争端,矛头一致指向我太平圣军!
何进会立刻化身“剿匪统帅’,皇甫嵩会痛心疾首“国难当头’,蔡瑁会打出“同仇敌忾’之旗!
他们内部的怨愤将借我太平军之血宣泄!
反而会促成这群貌合神离之贼,暂时凝聚成一股更可怕的力量!
将矛头,死死钉在我们的咽喉之上!”
张宝捻动骨符的手陡然停住,眼中冰寒的杀意凝滞。张梁额上青筋跳动,却一时语塞。
殿内只有灯焰偶尔爆出细微“噼啪”声。
张宁身体微微前倾,阴影中的脸庞似能看清那份绝对的清醒与坚持:
“忍耐!必须忍耐!让他们的嫌隙继续发酵!让猜忌的毒蔓在其营盘中彻底缠绕、窒息!真正的致命一击,只有在他们内部彻底撕破脸皮,兵戈相向,甚至部分势力已抽身退走,帝国联军已然实质崩散之时,方为万全之策!“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决定性的砝码:“再退一万步,就算真要打!”
张宁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锁链,套住急躁的张梁:“也至少要等帝国联军内部已然亮出兵刃,真真正正地内讧起来!让他们内部流下的第一滴血,成为我们出击的号角!而非此刻这山雨欲来的僵局!“
张梁胸口剧烈起伏数次,最终那紧攥的拳猛地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虽未再言,但显然已被那“第一滴血”的冰冷标准所压制。
大殿内重新陷入一种带着紧绷期待的寂静。
张宁的决断暂时凝聚了内部的意志,也圈定了行动的红线等待那柄高悬之刃自己坠落,崩坏帝国联军的脊梁。
静室内没有寻常灯火,只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光宝珠嵌在穹顶,散发着幽幽青辉,映得室内如同浸入寒潭深处。
张角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气息悠长如冰封大河下潜流,他庞大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整座巨鹿城,感受着信徒的祈念,也捕捉着远方战场传来的微妙气运波动。
张宁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绝对的寂静。
她手捧一份刚刚由黑隼急送,墨迹都未干透的密报,脸上那份惯有的冰霜般的镇定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压不住的懊悔。
“师尊!濮阳急变!”张宁的声音因极度的意外而微微发颤。
张角的眼脸缓缓睁开,并未完全张开,只有一线深邃如星辰黑洞的光芒逸出,落在张宁手中的绢帛上。
那份目光,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审视与了然。
张宁急声道:“何进!那屠夫竟在濮阳郡守府当众放低姿态!非但未强行压制各家,反而竟然提议将那联军统帅之位,拱手让于陆鸣!”
她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火:“他甚至以大局为重’的名义,假惺惺地与各方商议,试图重新粘合联军!更无耻地要求充豫残部再供粮草!”
“放低姿态?提议陆鸣当统帅?”
旁边侍立的张梁闻听,先是一愣,随即如被点着的火药桶,原本因等待而压抑的戾气轰然爆开!
他那魁悟的身躯如同困兽般猛地撞翻了身旁一座青铜香炉,发出“哐当”巨响!香灰泼洒一地。
“贼子!鼠辈!!”
张梁的咆哮几乎要掀翻静室的穹顶,眼睛赤红如欲滴血: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何进何等器张跋扈!竟舍得屈尊?定是缓兵之计!定是毒计!
我等等了月馀,就是等他内讧加剧!他却低头?!
悔矣!悔矣!早该听某与二哥之言,在荆州扎营未稳之时,便以雷霆之势击之!灭了蔡瑁那厮!
何至于让这屠夫有喘息之机,假惺惺地重拾盟主破旗!”
张宝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门口,面沉如万年玄冰,捻骨符的手指早已停下,紧紧握成了拳,骨节苍白,指缝间有细微的血丝渗出。
他那双冰冷的眸子此刻寒意暴涨,充斥着被愚弄和算计的滔天怒火:“捧杀陆鸣
盘剥兖豫何进这毒计倒是阴损!他这是在放饵!是想将那四分五裂的毒肉,重新沾黏缝合!哪怕只是暂时的!我们——失算了!”
张宁紧抿着嘴唇,一丝殷红自唇瓣间沁出,她方才亦是如此强行压下喉头翻滚的悔意。
师尊目光如冰水,让她迅速冷却下来。
“懊恼无益!”
张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决断,压过了张梁的咆哮和张宝的冰寒低语:
“师尊!何进此举,名为求和,实为自救!想借外力强行弥合内患?绝无可能!人心裂痕一旦产生,岂是他假意低头、虚捧他人能够抹平?荆、兖、皇甫乃至益州,心中那根刺只会更深!”
她脑中灵光如电石碰撞,一个大胆而毒辣的思路瞬间清淅成型。
她眼神锐利如刀,指向巨大沙盘:
“他们不是想讲和,想暂时一致对外么?那我等便给他们这个机会!在何处?在何人头上?”
张宁的指尖猛然从濮阳的位置掠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重重戳在沙盘上青州与冀州交界那个正是荆州蔡瑁、兖豫联军以及陆鸣所部联合扎营的敏感局域!
“立即传令!”
张宁声音斩钉截铁,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杀伐:
“冀州北线所有太平圣军主力,化整为零,昼伏夜出,秘行急进,尽数南撤!目标一青州腹地!”
“这”张梁被这命令惊得暂时忘了愤怒。
“配合青州本部!”
张宁的声音如同出鞘的霜刃,寒光刺骨:
“集结我太平圣军在青州的全部力量!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扑荆州、兖豫联军新扎之营!务必抢在董卓大军完全抵达之前,形成局部绝对优势!给我集中力量!砸碎那只露在外面的、最脆弱”的拳头!”
她的目光扫过张宝和张梁,带着一种残酷的智慧光芒:
“理由有三!其一:荆、兖、豫联军初合,人心不齐!蔡瑁水军在此处难展所长,兖豫军残破疲惫!
其二:陆鸣八万骑虽精,然初至青州,背靠荆州,易被包抄,更不敢轻易与董卓合流前便孤军冒进!
其三:最关键—”
张宁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如同刀锋的笑意:“只要打痛他荆州、兖豫!打得他们丢盔弃甲,抱头鼠窜!甚至有可能打得青州的那部分联军退缩自保!那么,在冀州作壁上观的何进会如何?”
她自问自答,声音如同命运在敲响丧钟:
“他会欣喜若狂!他会视此为他重新掌控’联军话语权的天赐良机!
他那刚刚压下的傲慢贪婪之心,必然如野草般疯狂滋长!
他会变本加厉地打压荆州、凯觎充豫!
会把所有能沾的功劳’和利益,都抢夺到自己手中!
皇甫嵩等会愈发警剔冷眼!蔡瑁、兖豫经此大创,必与何进离心离德!
那刚刚被何进强行粘合的裂缝,会在他得意忘形的抢夺中”
“—瞬间爆发出之前猛烈百倍的剧毒脓疮!”
张宁的话,如同冰冷的预言,响彻在幽光弥漫的静室中。
“就这么办!”张宝眼中的愤怒已化为森然杀意,再无半分迟疑,躬身领命,身影如幽灵般迅速退入殿角阴影,几不可闻的连络骨符摩擦声已在指间响起。
“遵命!某这就去撕碎那些狗贼的喉咙!”张梁低吼一声,狞笑着转身,沉重的脚步如同战鼓擂响,带着狂暴的战意奔出殿门。
静室内重归寂静。
青幽宝珠的光芒下,张角那微微裂开的眼缝彻底闭合,只剩下深邃如同宇宙星渊的漠然。
张宁立于案前,缓缓将那份报告濮阳剧变的密报揉成一团,冰冷而坚硬的黄纸在她指间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如同即将降临的血腥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殿外,苍凉的号角穿透云宵,裹挟着新的杀伐风暴,撕裂了短暂的宁静。
一道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巨鹿城深处射向青州的方向。
沉寂已久的黄天大军,在短暂压抑后,即将以一种更猛烈、更致命的方式,搅动帝国的棋局。
太平军此行的目标相当明确,顺着帝国联军休整的契机,疯狂打压跟何进不对付的势力!
打出一个让联军内部脓疮炸裂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