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全羊的焦香混杂着浓烈酒气弥漫在略显滞重的空气中。
丝竹之声竭力营造着热闹,却难以穿透帐内那层无形的压抑。
何进踞坐主位,金甲未卸,面前漆案上的珍馐几乎未动。
那张惯见杀伐的屠夫面庞,此刻在烛光下绷得象一块生铁。
他一手紧攥着鎏金酒樽,指节泛白,如同攫着猎物的鹰爪;另一只手藏在案下,按着腰间佩剑的兽首吞口,青筋如同蚯蚓般在手背上蜿蜒搏动。
他的目光,如鹰如隼,更似淬了毒的钩镰,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寒芒,一瞬不瞬地钉在对面的陆鸣身上。
陆鸣玄袍广袖,神态自若,正含笑与近旁的兖豫联军代表荀谌低声交谈。
荀谌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频频颌首,言辞却谨慎得如同在冰面上行走何进那如芒在背的视线太过灼人,仿佛只要他们稍显热络,下一刻就要被那视线灼穿。
气氛微妙。
何进身后的长史陈群,保持着儒雅的坐姿,手指却微不可察地在案几下点了点何进紧绷的手肘。
另一侧的丁原,借着举杯饮酒的空隙,投去一个隐晦而严厉的“隐忍”眼神o
何进腮帮咬肌鼓动了一下,硬生生将那几乎要掀案而起的怒火压回胸腔,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管,却浇不灭心头那团邪火。
他没离席,但也仅剩“没离席”。
帐内诸候、将领,皆是人精。
荆州蔡瑁与张曼成隔案而坐,两人眼神偶尔交汇,皆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蔡瑁甚至故意提起荆州近日捕获的几条名贵江鱼,黄祖立刻附和着描述起肉质如何鲜美一话题离眼前剑拔弩张的态势扯得十万八千里远。
皇甫嵩与朱售两位老帅端坐如松,低语着并州边境的风土,面色古井无波。
袁胤、公孙度等代表更是谨慎,要么低头专注于眼前的菜肴,要么举杯遥敬不知名的远方空气。
那些依附的小势力代表,更是禁若寒蝉,连碰杯都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声响,便会被那无形的风暴波及。
整个宴会表面觥筹交错,笑语晏晏,热闹非凡,实则如同走马灯般上演着心照不宣的戏码一一所有敏感的话题都被刻意避开,所有人都在表演着虚假的和谐,在何进那杀人般眼神的无声威胁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即便与何进最不对付的充豫联军,此刻也失去了任何当面给何进添堵、示好陆鸣的心思,谁都明白,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燃这堆一点就着的干柴。
就在这虚假的热闹接近尾声时,几个低阶仆役打扮的身影,悄然从陆鸣身后侍立的亲卫队列中侧身而出,借着添酒布菜的掩护,身形如同游鱼般轻盈地滑过喧闹的人群边缘,巧妙地避开了几处明岗哨卡投来的视线,最终融入帐帘掀动时涌入的夜风阴影,消失在大营深处。
动作之快,时机之巧,连帐外巡逻的金吾卫都未曾察觉。
宴散人寂更漏声声,宣告着这场煎熬的盛宴终于落幕。
各路诸候和代表仿佛都松了口气,纷纷起身告辞,场面话一套套说得滴水不漏。
何进僵硬地扯着嘴角应付,眼神却始终未曾离开陆鸣片刻。
陆鸣含笑应酬,从容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帐内的人流很快散去,喧嚣如潮水般退却,只剩下杯盘狼借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摇曳的灯影下,只有两拨人马无声对峙:一边是何进与他的心腹,另一边是陆鸣与他带来的黄忠、高览、太史慈、韩当。
何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郁怒都吸入肺腑再狠狠吐出。
他猛地挥,声音如同金铁摩擦:“都下去!”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沉重的压力。
陈群、丁原等人面色凝重,深深看了一眼陆鸣,无奈行礼告退。
陆鸣也朝身后四位大将微微颌首,眼神平静无波。
黄忠抚弓,太史慈按戟,高览握刀,韩当警剔地环视四周,四人同样不发一言,无声地后退,直至退到帐门帘外。
沉重的帷慢落下,隔绝了帐外喧嚣与帐内死寂的世界。
空旷的大帐中央,只剩下何进与陆鸣二人相对而立。
空气瞬间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滞。
兽炭在火盆中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陆鸣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迎上何进那双蕴藏着狂怒风暴的豹眼。
何进则站得如同铁塔,双手撑在空无一物的帅案上,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用他那庞大的身躯和久居上位的威势压倒对方。
目光如毒蛇般纠缠,在寂静中无声地交锋,试图从对方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波动中窥探出破绽、找到开口的契机。
谁先开口?谁先示弱?谁就输了这谈判桌上第一口气。
沉默象一层不断加厚的寒冰,将大帐牢牢封冻。
“报!营外有人持密信求见都督,言称云梦泽旧友。”心腹亲卫压低声音禀报,语气带着警剔。
蔡瑁与黄祖对视一眼,张曼成冷哼一声,但眉头也微微一蹙。
“云梦泽哪来的旧友?陆鸣的!”
蔡瑁瓮声瓮气地道:“让他进来。动作麻利点,别让何进的眼线瞧出破绽!”
他虽不耐,但也知道此人身份敏感,牵扯甚大。
不多时,一个全身裹在宽大黑斗篷里的身影,被亲卫引着避开灯光和岗哨,从营帐侧帘悄然闪入。
灯火之下,兜帽缓缓掀开,露出一张清癯儒雅却目光锐利的脸庞一正是曾在荆州有过数面之缘的沮授。
“沮祭酒?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蔡瑁率先开口,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客套笑容,眼神却充满审视。
沮授拱手环礼:“蔡都督,黄将军,张将军。深夜叼扰,实属无奈。公台此来,非为叙旧,而是要与诸位推心置腹,谈谈这濮阳城下,乃至未来天下之变局。”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淅。
“哼!推心置腹?沮公台是陆鸣麾下肱骨,咱们这里可是何大将军的盟军!
你这般暗中来访,置我等于何地?莫不是想给我荆州惹来天麻烦?”
张曼成不耐烦地打断,眼神凶悍如孤狼,毫不客气:
“老子知道陆鸣跟何进不对付,但你这一来,若让何进那屠夫知道了,说我们暗通陆鸣,这仇不是结定了?“
沮授被如此直白的质问,神色却丝毫不见尴尬,反而对着张曼成郑重地拱了拱手:
“张将军快人快语,公台佩服。将军所虑极是,何进睚眦必报,此乃人所共知。正因如此,公台才要冒风险来此,只为提醒诸位,这“麻烦’并非源于今日在下之拜访,而是早已注定,避无可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三人,语气转为沉重:
“敢问三位将军,若无山海领与董卓参与此“帝国联军’,眼前这两路重兵会归于何处?
谁又能真正制衡何进五百万雄兵外加辽东助力?
届时这所谓的联军’,与何进一之军,何异?
即便皇甫老帅、兖豫联军尚在,他们倾尽全力,又能否撼动何进一言堂之权柄?”
沮授的质问如同锥子,直指内核。
黄祖缓缓坐直了身体,蔡瑁脸上公式化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
张曼成眼中的凶光虽然依旧,却多了几分凝重,没有反驳。
沮授所说,确实是他们心知肚明的现实。
见众人默认,沮授语气微扬:“张角必灭!然平叛之后呢?滔天功勋,盖世威名,这联军总帅、第一功臣之位将花落谁家?“
他直视蔡瑁:“蔡都督,您当真以为,何进这位盟主’会论功赏,与荆州共享殊荣?
还是会将运筹惟幄握’、居中调度’、“亲冒矢石’等溢美之词尽数揽于己身?
到那时,他手握皇命,位居首功,声威无两,他要顺理成章地“整顿吏治’、厘清疆务’,何人敢挡?何人能挡?
荆州携数十万健儿远来,却所获寥寥这口窝囊气,三位将军能咽下,荆州数十万将士,荆襄百十世家,可能咽下?“
蔡瑁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不至于吧?我荆州与何进又无旧怨!兖豫损失惨重,董卓、山海领与他仇深似海,他要打压也该盯着
,“都督此言差矣!”
沮授斩钉截铁地截断蔡瑁的话:
“何进之所欲,非在纠葛旧怨,而在成为战后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兖豫残破,不足为虑;董卓与我主公游离在外,他大可泼上拥兵自重’“居心叵测’的脏水,日后另图;皇甫嵩朱俊老成持重,自有朝廷尊荣约束。
唯有荆州,实力犹存,此番更是坐享’剿张角之功!
若让荆州带着战功和基本无损的几十万精锐安然回荆襄?卧榻之侧,何进可能安睡?
荆州,就成了战后何进必须拔除、也最容易拔除的眼中钉!
届时,一道朝廷敕令,命荆州军戍边他处、调蔡都督、黄将军、张将军入京叙职加官进爵’、分割荆州兵权、乃至以协查“流言’为名派监军’进驻
种种手段,何进会吝啬使用?
将荆州彻底变成他何屠夫的后花园,方为心安之策!以何进如今之心性与权势,岂会在平是否再多一州之敌?”
沮授的话语字字千钧,剥开了何进权欲熏心的本质和战后的必然逻辑。
帐内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黄祖脸色铁青,按在案几上的手背青筋贲起。
张曼成眼中凶光炽盛,喉间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低哼。
蔡瑁脸上的镇定彻底消失,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头顶,他猛地站起,想要反驳,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沮授戳破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一一战后何进独大、荆州反成待宰羔羊!
荆州三巨头营帐内的空气,骤然变得如铅块般沉重而冰冷,只剩下灯花爆裂的细微声响和粗重的呼吸声。
兖豫联军营帐内,郭嘉着重剖析何进的贪婪本性与对兖豫的长期盘剥剥削,描绘了何进独掌大权后对兖豫残存势力赶尽杀绝的可怕图景。
强调唯有打破何进“预定”的独霸局面,引入足以制衡的力量,兖豫豪强才能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和未来的补偿。
皇甫嵩中军主帐,戏志才则以大义名分、天下苍生、王朝安稳为切入口。
指出何进性情暴虐,若令其一战功成而独步天下,骄奢淫逸尚在其次,恐将引动朝野更大动荡,乃至重现桓灵时外戚宦官祸乱之局。
强调老帅为国柱石,应虑及长远,适时发出“公正”之声,约束何进过分的野心,勿使天下再陷混乱旋涡。
益州刘焉营帐中,田畴则突出“远交近攻”与利益划分。
点明若坐视何进彻底消化冀青,势力膨胀至顶峰,以何进秉性,下一步是否会凯觎巴蜀丰饶?
刘焉初领益州,根基未稳,需未雨绸缪,联合可以制衡北方的力量,才能在未来的版图划定中为益州争取更有利位置、阻截何进势力向西扩张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