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燥热并未驱散汉帝国心脏的冰寒。
自荆州大军悄然后撤沛县、太平军“人公将军”张梁横扫琅琊、兵锋直指彭国的消息如瘟疫般扩散开来后,帝国笼罩在一种令人室息的绝望之中。
整个六月,这座庞大的帝国,如同被推上了断头台的囚徒,只能听看铰链缓缓收紧的刺耳嘎哎声,感受着脖颈上载来越来越清淅的冰凉触感一一那是末日的气息。
“帝国溃败”已不再是流言或政敌攻计,它成了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渗透进帝国的每一寸肌理。
洛阳城阙依旧巍峨,却已挡不住弥漫全城的恐慌。
茶馆酒肆里,叹息压过了喧嚣。那些曾经信心满满的豪言壮语,如今变成了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彭国又丢了一座城张梁的马蹄都快踏破下邳了!”
“何大将军呢?不是说有吕布、有三十万禁军吗?一个月了!充州那条线还在原地刨土!”
“皇甫老将军?唉怕是也回天乏术了”
“招安张角”的议论,从市并悄然流入了朝堂。
御史大夫府邸的夜宴上,公卿们的谈吐间少了激昂,多了算计与妥协。
这份弥漫的挫败感,并非源自一场战役的失利,而是帝国战争机器彻底熄火的无力感。
何进龟缩在东郡前线,与太平军主力进行着毫无进展、纯粹消耗血肉的拉锯;
充豫联军精锐死死盘踞在陈留国内,“损失惨重急需休整”的借口冠冕堂皇;
皇甫嵩、朱伪、卢植三位老帅依托巨野,如同沉默的石象,再无半分进取之举;
荆州新锐大军更是退回了豫州沛县,旌旗裹着尘土,锋芒尽敛。
四方势力加起来超过千万的雄兵,竟被无形的恐惧和互相猜忌捆住了手脚,长达一个月对前线局势的放任自流,简直象是集体签下了一份投降书的前奏。
前线没有捷报传回,甚至连象样的交战记录都稀少得可怜一一这份死寂比任何惨败的战报都更令人绝望。
恐慌蔓延,流民成潮:恐慌如同滴入宣纸的浓墨,迅速浸润了帝国边缘。
首当其冲的是豫州沛县、颖川等地,以及毗邻战火的徐州下邳郡边境。
起初是零星几家拖儿带女的小股迁徙,很快便汇成了无法阻挡的洪流。
田间地头的农夫丢下了锄头,城里的手艺匠人贱卖了家什,商人舍弃了积攒的货物,富户掩藏了细软,所有视线都惊慌地向南、再向南望去。通往荆襄、江淮的大道上,尘土蔽日,哭声震天。
推着独轮车的老妪,背上绑着昏睡幼儿的妇人,拄着拐杖、眼神浑浊的老者,目光空洞茫然的少年
无数张脸上刻满了对未知灾祸的恐惧和对未来的麻木。
车轴呻吟,牲畜哀鸣,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与亲人走散的绝望呼喊混杂在一起,组成了这个夏天最凄厉的悲歌。
他们像惊弓之鸟,只求离那如乌云般压在头顶、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太平军旗帜越远越好。
这股绝望的南徙浪潮很快便不再局限于战区的州县一一恐慌的情绪像无形的涟漪,扩散到了帝国更为内核的地带。
司隶各郡,洛阳的近畿之地,官道之上竟也出现了扶老携幼、背负行囊的身影!
这些并非战区边缘的农民,许多是见惯了风浪的小吏、商人,甚至是有几亩薄田的自耕农。
他们卖掉祖宅、典当家产,只为换取一张挤向南方的车票。
连天子脚下的京畿之民都开始南逃,这对帝国信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洛阳也要不保了吗?”这样的疑问如同梦魔,盘踞在每一个听闻此消息的帝国臣民心间。
帝国的根,正在被巨大的恐慌一点点掘断。
太平军魔下那批被称作“异人”的群体,在这恐慌的温床中将舆论的利刃发挥到了极致。
论坛上的“战报”愈发夸张而翔实:
《张梁兵临下邳,陶谦焚城遁走!》
《彭国告破!太平龙旗插遍徐州!》
《兖州汉军营寨死寂如坟场,月馀未闻金鼓声!》
《荆州大营粮秣告馨,蔡瑁欲引军南返?》
配合着民间“口耳相传”的“亲历者证词”一“我亲眼看见的!太平力士刀枪不入,吕布的戟都崩了刃!”
“何大将军头发都愁白了,天天躲在营帐里喝闷酒
“充豫那些大老爷的兵,都跑了一半了,空营寨竖在那里唬人呢!”
真实与虚构被精心编织,绘成一幅帝国大厦千疮百孔、即将在下一阵风中轰然倒塌的恐怖画卷。
汉军“无能”、“怯懦”、“毫无希望”的标签,被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之上。
甚至在某些流言里,连驻守幽州的山海领陆鸣,也被描述为“独木难支”,随时准备自保了。
张角头顶的“天命黄光”在这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喧染下,刺得汉室江山一片黯然。
就在帝国陷入最深沉的绝望,仿佛下一秒就要室息在这粘稠的、名为“末日预感”的泥沼中时,七月骄阳炙烤下的充州、徐州、并州大地,陡然爆发了沉闷而巨大的轰鸣!
如同沉睡的巨兽猛地睁开了猩红的巨瞳。
沉寂了一个月的帝国战争机器,内部的齿轮、链条、杠杆在经历了痛苦而漫长的停滞、调整甚至互相倾轧之后,在某种强大到足以压服内部倾轧力量的意志驱动下,终于挣脱了锈蚀的锁,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轰然开动了!
这一动,便是天崩地裂!
兖州西线一一玄甲洪流破城关!
陈留国方向,那被充豫士族畏缩保存了近一个月的四百万精锐,猝然解开了缰绳!
不再是试探,不再是龟缩。
荀谌、袁胤等士族领袖脸上残留着尤豫,但眼神深处是家族倾注心血打造的家底被逼到极限后爆发的孤注一掷!
如林的“荀”、“袁”、“陈”字大卷动烟尘,重甲步卒结成近乎冷血的不动如山巨阵,如同钢铁堤坝般层层推进,撞向太平军在东郡西部的前沿要塞一一任城!
他们的行动带着被“戏耍”了一个月的屈辱和急于在最后盛宴上分一杯羹的亡命贪婪,攻得极其酷烈,甫一接触便是血染护城河!
紧随其后的是王匡那支养精蓄锐的弩兵集群,屏蔽天空的箭雨发出厉啸,狠狠钉在城垛上,将守军死死压制。
鲁郡东南一—锦帆黑旗卷狂澜!
沛县城内,早已被张梁南下、粮道威胁折磨得焦躁不安的荆州大军,在何进严厉的军令和新到的补给支持下,蔡瑁终于撕下了观望的面具。
荆州水网历练出的战船甚至被部分拆卸运至,改装成了巨大的临冲车!
张曼成眼中凶光毕露,压抑了一个月的杀意尽数释放,十万丹阳武卒在他的带领下再次踏上了蕃县土地,却不再是固守,而是直扑之前令他们狼狐不堪的邹县!
目标异常明确一一斩断孙轻、王当、于毒这支钻进充州南腹地的“毒钉”!
文聘的荆襄锐士左右策应,霍笃、霍峻的守御阵型第一次主动前推,压向鲁郡的丘陵山地。
后续五百万荆州百战精兵的到来,一场血仇清算,猝然爆发!
东郡内核一一赤金双色裂苍穹!
最耀眼、也最致命的锋芒,依旧来自帝国联军名义上的内核一一何进本部!
吕布!那个沉寂了月馀、在舆论中近乎“泯然众人”甚至被嘲讽为“戟锋已钝”的无双战神,骤然爆发出远比定陶突围时更胜的惊天凶威!
历史武将体系的光芒在他周身沸腾如怒海狂潮,血红色的斗气贯穿云宵!
并州狼骑全体沐浴在这狂暴的加成之中,赤兔马长嘶如龙,彻底撕碎了之前一个月僵持的假象!
方天画戟化作撕裂天地的血色闪电,目标直指太平军在充州的内核防御枢钮一一东平陆!
紧随其后的,是丁原本部并州骑兵的疯狂凿击,鲍信、袁遗两翼凶狠包夹!
何进帅旗所指,禁军最锋锐的金吾卫、虎贲卫如咆哮的怒龙撞向太平军看似稳固的防线!
憋屈了一个月的屠夫,再次露出了染血的疗牙,势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砸碎阻挡在眼前的一切!
并州劲风一一铁骑出塞撼北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来自北方的刀锋!
一直作为二线存在的于禁,骤然挥动了鲍信留给他镇守西河郡基业的十方泰山铁骑!
这支由蒙特内哥罗血火中淬炼出的悍卒,以惊人的速度秘密南调,如同黑色的雷霆,直扑太平军势力较为薄弱的充州北大门一一巨野!
目标直指山阳!这是鲍信藏得最深的一张牌,此刻打出,只为从北面呼应皇甫嵩,彻底绞杀太平军在充州北部最后一块桥头堡!
还有无数悬挂着各家旗号的军队,尤如钢铁洪流一般冲向太平军,将太平军冲的人仰马翻。
整个战局,在这一日,从僵死中暴起,化作了席卷天地的恐怖风暴!
帝国这台庞大而生锈的机器,在绝望和压力的逼迫下,终于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决定生死的最后怒吼。
不再是零星的交锋,而是无数条狂暴的战龙同时扑向了太平军看似坚固的防线!
沉寂之后的反扑,其声势之浩大、决心之酷烈、范围之广阔,远超之前任何一场战役!
汉帝国,终于在这大厦将倾的最后关头,孤注一掷地,要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砸在这决定王朝命运的赌桌上!
赤色的并州狼骑如燃烧的流星群,青黑的泰山铁骑如奔腾的地狱火,玄黑的禁军重甲如冻结的寒潮,五彩的荆州旌旗如遮天的飓风
从西、从南、从东、从北,四方八面,帝国军队积蓄了一个月的狂暴力量,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轰然倾泻!
曾经凝固的战线瞬间变得滚烫,血肉磨盘以前所未有的烈度开始疯狂旋转。
天空为之变色,大地为之震颤。帝国这台沉默已久的战争巨兽,终是在绝境中进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暴烈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