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兖州大地,已被持续的战火炙烤得焦灼干裂。烟尘如同不散的阴魂,屏蔽了原本应属于夏日的晴空。
然而,在这幅巨大的战争画卷上,几路帝国兵马的推进态势,却呈现出刺眼的冰火两重天。
兖豫联军方向,荀谌、袁胤、陈纪等人率领的四百万由兖豫士族最后家底凝聚的精锐,挟裹着被剥夺根基的郁愤与对冀青膏腴之地的贪婪,自陈留国倾泻而出,目标直指东郡西部故土。
出乎所有人预料,他们的进军,顺利得如同秋风扫落叶。
想象中太平军凭借地利层层阻击、寸士必争的景象并未出现。
沿途的城池村镇,如同虚设,太平军的旗帜要么早已撤走,要么抵抗微弱得近乎敷衍。
先锋部队几乎未遭逢象样的鏖战,往往是斥候甫一探查,便传回“城中空虚”、“小股贼军闻风溃散”的消息。
马蹄踏过焦土,扬起的烟尘尚未落下,失地便已宣告“收复”。
荀谌和袁胤起初在后方大营收到捷报,紧绷的脸上甚至掠过一丝不真实的亢奋。
前些日子的憋屈与倾家荡产的痛楚,似乎被这唾手可得的“胜利”稍稍冲淡。
不到句日,整个东郡西部竟已尽数插上代表帝国和兖豫世家的旌旗!
进兵之速,战损之低,宛如一场演习,而非两军对垒的沙场。
而在另一翼,由皇甫嵩、朱俊、卢植三位帝国老帅统领的三十万洛阳禁军,自金乡挥师北上,目标光复山阳全境并挺进东平郡。他们的步伐同样从容得令人心惊。
巨野要津,这个董卓昔日的巢穴、战略重地,竟在三位老帅沉稳的兵锋下,未遇顽强抵抗便被一举“克复”。
守军仿佛事先得到命令,稍作接触便向腹地撤退。
皇甫嵩的方阵甚至没有沾染太多血污,数组严整得如同校场点兵。
巨野的收复,仅仅是这场“信步闲庭”的开端。
兵锋所向,山阳郡残馀据点如冰雪消融,大军几乎未做休整,便长驱直入东平郡境内。
东平郡的几座小城,在面对赫赫威名的三老帅联军时,象征性地燃起几处狼烟,城门竟如同迎接般洞开,任由汉军入城“接收”。
地图上代表帝国控制的局域日增夜涨,推进速度之快,已远超战前任何推演预案,甚至让久经沙场的皇甫嵩那如磐石般的眉宇间,也悄然凝结出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
与北线的“坦途”形成地狱般反差的,是兖州中部和东部的战场。
鲁郡方向,由张曼成、蔡瑁、黄祖等人统领的荆州大军,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0
初期的顺利克薛县、复蕃县不过是风暴前的假象。
一入邹县地界,鲁郡那沟壑纵横、林木茂密的地形立刻化作太平军的血肉磨盘。
荆州军被拖入了无尽的袭扰泥沼。
孙轻、王当、于毒这些太平悍将或昔日积年老匪,率领着精于山地作战的太平军伏兵,如同幽灵鬼魅。
冷箭从密林深处射出,落石于狭道上滚落,夜袭的鼓号声此起彼伏,精锐的【襄阳弩手】成了首要猎杀目标,珍贵的辎重车辆不断被焚毁破坏。
蔡瑁锦袍蒙尘,黄祖须发戟张,纵有张曼成的悍勇、文聘的稳重、霍氏兄弟的精密配合,在这片敌暗我明、处处掣肘的战场,三十三万雄师空耗气力,徒增伤亡,寸步难行,
最终只能狼狈后撤蕃县,依托据点,苦等后续部队和补给。
而何进本部于济阴郡方向对东郡东部的进攻,更是陷于胶着。
这位大将军意图与兖豫联军夹击东郡太平中军,然而预想中的雷霆攻势遭遇了太平军主力的顽强抵抗,推进速度缓慢如蜗行牛步,战斗惨烈异常。
吕布的方天画戟虽依旧闪耀,却深陷泥潭,无法再现定陶城外凿穿万军、贯通南北的惊天气势。
帝国的帅旗,在何进亲自督阵的东郡东部前沿,被死死钉在原地。
前线截然不同的战报,如同冰火交织的激流,源源不断导入兖豫联军中军大帐。
荀谌死死盯着地图上那如臂使指般快速推进、几乎未染鲜血便“收复”的东郡西部和皇甫嵩军团已深入东平郡的态势,再对比荆州军被困鲁郡山林、何进主力于东郡东部鏖战难进的噩耗,一股寒意如同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缓缓爬上颅顶,瞬间浇灭了初期的亢奋。
最初几日高歌猛进收复故土的狂喜荡然无存,冷汗浸湿了他华贵却已显陈旧的内衬。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疑虑,如同冰水灌顶,让他浑身发冷。
“太过顺利了”袁胤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斗,他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无一丝血色,眼中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惊惧,“皇甫老将军那边也一样!整个东郡西部和北线,象是象是没人一样!”
陈纪猛地一拍桌子,压抑的声音嘶哑:
“荆州蔡瑁被孙轻那些山耗子啃得焦头烂额,何屠夫在东边也成了钝刀子割肉!
只有我们!只有我们和皇甫嵩,像回家探亲一样进了东平郡?!这不对头!大大的不对头!”
帐内一片死寂。
此前被何进勒索的愤怒、急于在瓜分盛宴中挽回损失的焦躁,在此刻被一种更原始的恐惧取代。
董卓那张狂无忌最终被推入陷阱、被何进与太平合力坑杀在西凉大营的惨烈画面,清淅无比地在几位兖豫领袖脑海中重现。
同样是孤军深入,同样是“势不可挡”,然后呢?
“这这和当初董仲颖何其相似!”荀谌的声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冲得太快,
太突出!象个活靶子!现在想想,何进安排我等出陈留攻西翼,皇甫老将军攻北线,他自己主攻东面,他让我们两家冲在最前!他是在让我们当探路的石子,还是把我们当成了钓张角的诱饵?”
董卓的影子如同梦魇,笼罩了所有人的心神。
他们深切地意识到,自己这两支看似高歌猛进的军团,已经突兀地冲在了整个帝国联军战线的箭头位置,深入得太快、太顺利、太诡异了!
眼前的坦途背后,很可能横亘着一个足以吞噬百万大军、精心准备的死亡陷阱。
何进是否与张角达成了某种默契?
皇甫嵩是否被推入了绝地?
巨大的问号让每个人都背脊发凉。
战功?土地?没有命去享用,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没有丝毫尤豫,恐惧压倒了贪婪。兖豫联军的决策瞬间达成一致:皇甫嵩老将军那边,必须立刻通气!
紧急的信使携带最机密的军情分析和沉重的疑虑,冒着被截杀的风险,火速北上,找到了刚刚进入东平郡境、同样疑虑重重的皇甫嵩部。
当皇甫嵩和他的两位老搭档朱俊、卢植,看到了兖豫军情汇总和对荆州、何进两路受阻的详细情报,再结合自身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的诡异经历,老帅们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皇甫嵩一生忠直,一心为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人心险恶,更不意味着他会无视前车之鉴去犯“愚忠”之错。
董卓大军的失败虽众说纷纭,但他们几个老帅心中岂能没点数?
眼看着自己与兖豫联军如此显眼地成为整个战场上最突出、最深入的两个箭头,而侧翼的荆州被死死拖住,东线的实际掌控者何进推进缓慢,前方太平腹地如同不设防般敞开怀抱—
这诡异的局面背后蕴含的凶险,让这位帝国最后的军神脊背也生出了一丝寒意。这绝非国战应有的姿态,更象一场精心策划的“请君入瓮”。
与荀谌等人的判断不谋而合。
无需过多言辞,一个眼神交换,双方立刻心领神会。
“董卓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皇甫嵩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再无半点尤豫,“前方看似坦途,恐是万丈深渊。吾等忠于社稷,但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更不能沦为贼寇与
某些人手中的祭刀!”
场默契的“造假”行动迅速展开。
兖豫联军和皇甫嵩军团纷纷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向何进的中军帅帐和监军的曹节等宦官发出“惨烈”战报。
战报中描述:
“太平贼酋张宝亲率精锐、太平力士主力及蒙特内哥罗悍匪于毒部众,依托东平郡/东郡西部山川川地利,对我军发起疯狂伏击!
贼众势大,悍不畏死,我军虽奋勇杀敌,毙伤甚众,然前锋精锐亦折损严重,士气受挫”
字里行间极尽喧染敌军之强、战况之惨烈,完全掩盖了事实上的“真空状态”。
基于这份“恶战”报告,两路大军堂而皇之地宣布一“为稳后方、保存主力、恢复战力”,必须暂时“战略撤退”!
兖豫联军迅速放弃了东郡西部新“收复”的一些偏远或不易防守的据点,大军收缩集结于相对靠后的、已经控制的陈留国内核局域。
皇甫嵩军团则火速从东平郡南缘后撤数十里,依托巨野等重镇,摆出一副固守待援、
舔舐伤口的姿态。
在战报结尾,不约而同地,两支军队都向何进及所有“友军”发出强烈呼吁:
亟需诸路王师协同并进,打破僵局,共诛元凶!
恳请大将军速定方略,调集精兵火速驰援前线!”
地图上,原本快速向北、向东延伸的帝国箭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断了一般,骤然回缩。
广阔的东郡西部和东平郡南缘,再次成为晦暗不明的“前线”。
地面上被马蹄扬起的、像征快速推进的烟尘,迅速被一股名为“恐惧”和“求生”的冷风,吹回了后方。
他们,无论是心有不甘的兖豫士族,还是心怀汉室的老帅,都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在这场以整个冀青为诱饵、由皇权背书的血腥盛宴中,冲得太快、太过突出的那一块肉,往往不是最先吃到,而是最先被猎杀的靶子。
为了不成为“第二个董卓”,为了保住手中的兵权和帝国仅存的元气,撤退、观望,
才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战功虽好,也要有命去领那用山河为笔画下的、染血的犒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