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洛阳,南宫德阳殿残春的暖意被殿宇厚重的阴影彻底隔绝,唯有千盏宫灯依旧执着地燃烧,跳动的火苗在蟠龙金柱上投下摇晃的暗影,仿佛殿中人心绪的具象。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水,混杂着陈旧的熏香、汗液与难以言喻的恐惧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黏腻感。
自金乡惨败、定陶复复可危的消息雪片般飞入洛阳,帝国的心脏已然数日未得安宁。
今日的朝会,在绝望与疯狂边缘挣扎的衮衮诸公,终于在一片声嘶力竭的争吵中,勉强敲定了一份饮止渴的方略一一这方略的蓝本,正是汉灵帝刘宏三个月前那场被钉上耻辱柱的“决断”:
招安!
汉灵帝刘宏裹在过于宽大的紫金衮服里,深陷于冰冷的龙椅。
他面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因强行绷紧神经而闪铄着病态的、近乎凶狼狠的光芒。
他竭力维持着“天威难测”的姿态,如同涂抹在金漆朽木上的最后一层釉彩,脆弱而僵硬。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死死扣住盘龙扶手,仿佛那是他摇摇欲坠的江山最后的支点。
短短数月,那个试图用州牧制度挽狂澜于既倒的帝王,如今已尝尽苦果:
董卓败逃成了压垮充州的引线,荆州张曼成打碎了朝廷最后一丝体面,凉州羌乱如同骨之蛆--而他内帑的财富,在一次次豪赌中如沙漏般流失殆尽。
此刻,他仿佛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被迫在牌桌的尽头再次押上新的筹码。
争论的焦点,早已从“该不该招安”,转向了“招安谁”以及“如何让招安成为朝廷的续命草,而非另一颗炸雷”。
殿中气氛诡。
首先被推出来的是荆州议题太尉张温,这位荆州士族的姻亲,此刻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恳切”:
陛下明鉴!荆州之事,绝非表象!
那张曼成,真乃忍辱负重之奇男子也!
昔日妖道张角势大,荆襄糜烂,生灵涂炭!
张曼成身在曹营心在汉,借‘渠帅”之名,实则在保全朝廷之地、安抚汉室之民!
南阳郡至今户籍未失,钱粮府库皆存,此皆张都督暗中周旋之功!
其魔下百万之众,皆为无奈裹挟之荆囊子弟!
今其感陛下恩威,愿举众归化,献南阳郡于阙下,洗刷污名,重归王化!
此乃社稷之福,人心所向!”
他的话音未落,数码与荆州世家交厚的大臣立刻附和,引经据典,力证张曼成“曲线救国”的忠贞。
他们并未提及蔡讽、明等早已在京畿重金运作数月的事实,但殿中明眼人皆心知肚明。
这是荆州四大世家与张曼成之间早已达成默契的交易,也是他们送给何进背后士族集团的一份“人情债”。
紧接着,益州也进入了视野。
几位清流老臣,带着一丝“不得不为”的无奈,进言道:
“陛下,益州汉中张鲁,亦非铁板一块。米道教主,亦有归顺朝廷之意。其势虽不及张曼成,
然隔绝巴蜀,若能招抚归心,至少可保蜀地不陷妖逆之手,免去南疆后顾之忧!”
汉灵帝肿胀的眼皮微微抬起,扫过堂下诸臣。
他知道,无论是荆州张曼成还是汉中张鲁,都是迫于形势下不得不咽下的毒丸。
但要他象招安董卓那样,再开空头支票,赋予等同州牧般“总揽军民”的实权,他本能地抗拒那几乎是在肢解帝国最后一点根基!
一片喻喻声中,一个冰冷而清淅的方案,终于在争吵中成型,由太尉府一位铁腕的干吏出列奏陈:
“陛下,诸位大人!招安之策可行,然决不可重蹈凉州复辙!
张曼成、张鲁二人,欲洗刷前您,归附天听,须有显绩!
当责令其二贼哦不,二位义士,各自遣其最精锐之师百万,即刻开赴洛阳听调!
此二百万精兵抵达后,当由朝廷指派上将亲领,严加整训,统一军令旗号!
唯有此,方可证明其归顺诚意,亦可使此兵真正为朝廷所用,而非再添诸候私兵!”
“百万精锐?”有大臣失声。
“那总共就是二百万大军?!”
“妙啊!”
殿中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那位干吏面不改色,声音斩钉截铁:
“正是!此二人拥众皆号称百万乃至数百万!
抽取其中真正能战之百万人马,于其根基并非不能承受,于我朝廷却是雪中送炭!
此兵抵达洛阳大营之日,便是朝廷对其过往一切,既往不咎之时!
同时,朝廷可赐其地方守备之虚衔,承认其势力范围,确保其安稳!”
这就是赤裸裸的“人质部队”,用精锐军队换招安名分。
不说其他,这二百万大军只要进入洛阳军营整编几日,这形势立马就不同了。
殿内瞬间沉寂,继而爆发出更为激烈的争论!
赞成者视此为大善,既可削弱地方势力,又能得救命强兵;反对者则怒斥此为驱虎吞狼,百万降兵汇集京畿,稍有不慎便是天大祸端!
更有人担心张曼成、张鲁是否真有能力或意愿交出这百万精兵。
在一片“兵源”与“风险”的争吵声中,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焦虑:
“陛下!纵得二百万精兵,亦需粮秣如山、器械如林、饷银如海方能驱策!
如今太仓耗竭,司隶空虚,何以供养?
臣斗胆叩请陛下,为祖宗基业,为社稷安危,当大开内帑!
倾尽库藏金帛,以充军资!
同时,以朝廷名义,在司隶、河南尹等地广募新军!
京畿地区人丁绸密,若有充足钱粮激励,旬月之间,招揽千万新丁亦非难事!”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油锅!
要求皇帝掏空私库?这触动了十常侍最敏感的神经!
张让侍立御座旁,眼观鼻、鼻观心,但眼皮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就在众人争论内帑钱粮之际,一个微弱的声音似乎想将话题引向遥远的东北:
“臣以为,北方尚有山海领强军,陆讨逆曾屡破黄巾
“陆鸣?”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有数码南方系的大臣立刻拔高了声音,语气带着刻意的轻篾与不屑打断:
“不过是一介异人幸进之辈!
托庇于大将军羽翼之下讨了些便宜,侥幸得些尺寸之地罢了。
如今充州糜烂,太平贼势冲霄,他那点微末兵马,焉能救得了大局?
此刻提及,徒乱朝议耳!”
“正是!幽州刘使君坐镇,山海领偏安一隅,自顾不暇!休得再提!”
另一人迅速附和,语气斩钉截铁,
王允、荀氏、袁氏的代表听到“陆鸣”二字时,面皮都不由自主地抽搐,尤其是汝南袁氏的代表,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想起了那个如芒在背的“交易”和那个异人冰冷的警告一一若朝廷对山海领有任何异动,
便是南方士族与其全面开战的信号!
那个疯子甚至扬言会放弃幽州、全力对付南方士族。
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关头再招惹一头刚刚展现出狞实力的年轻猛虎。
消除陆鸣的存在感,保护自身在南方的基本盘,是南方系士族今日朝堂上心照不宣的要务。
陆鸣的名字,就这样在几声轻篾的嘲笑和一串“不合时宜”“徒乱朝议”的斥责中,迅速被湮灭在喧嚣的浪潮里,无人再敢深究。
眼见争论又将陷入僵局,要求内帑出钱的声音越来越响,高踞龙椅的刘宏终于忍无可忍!
巨大的焦虑、被逼迫的愤怒、以及对输光一切的恐惧混合在一起,点燃了他最后一丝帝王的狠厉!
他猛地一拍龙案,“啪”的一声巨响让整个德阳殿瞬间死寂!连蟠龙金柱上的宫灯都仿佛晃了晃。
“够了!”
刘宏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力量,强行压下了所有声音,他眼中布满血丝,扫视着阶下被吓住的群臣,厉声道:
“朝廷危难,江山板荡!
非朕一人之责,乃尔等衮衮诸公共负其重!
开内帑?朕允了!然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毒的尖刀:
“光朕出钱还不够!
尔等世食汉禄之门阀勋贵,家财万贯,田连阡陌!
值此国难,岂能置身事外,坐享其成?
传朕旨意:自司徒、太尉、司空三公以下,凡洛阳及司隶有爵禄之列侯、关内侯,各州郡刺史、太守,及地方着姓名门之族长,半月之内,每家必须向朝廷捐纳粮草一百万石!
或者出兵卒十万!粮草送至洛阳太仓,兵丁自带甲械,开赴洛阳大营报到!
二者择其一!半月为限!”
他身体前倾,如同即将噬人的病虎,目光狠戾地扫过每一张震惊、错、乃至愤怒的面孔:
“逾期不至者视同悖逆!
坐拥钱粮甲兵,竟无君无父,坐视社稷倾复!与谋反何异?!
朝廷将发天兵,灭其满门,籍没家产以充军需!”
这是赤裸裸的摊牌!
是汉灵帝对于这些年来不断逼迫于他、坐视地方糜烂、却在危急关头只想从他身上榨取最后财富的“帝国柱石”们最凶狼、最绝望的反击!
他知道这一招狠毒至极,会彻底得罪尽天下世家,但此刻,为了苟延残喘,为了保住刘家的江山和皇位,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赌徒的疯狂在这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釜底抽薪,也是对所有大臣逼迫他掏空内帑的报复。
空气凝固了。
张让阴郁的面容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
袁紧握板的手指关节发白。满朝朱紫,或怒形于色,或面如死灰,或瑟瑟发抖。
殿宇深处,只有汉灵帝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荡,伴随着那盏盏宫灯燃烧灯油的细微瞬啪声,宛如帝国垂死的哀鸣。
最终,在这令人室息的沉默和汉灵帝近乎燃烧的目光逼视下,在洛阳城外随时可能压境的“太平王”阴影中,满朝“忠臣良将”们,用低不可闻的、充满屈辱与愤恨的声音,给出了最终的一致回应:
“臣遵旨!”
四月的最后一日,洛阳南宫德阳殿,敲定了用招安豺狼和威逼豪强的血泪,去换取一线缈茫生机的方案。
帝国的黄昏,血色已浓重得化不开。
蟠龙金柱的华光之下,映照的是一张张或徨恐、或怨毒、或麻木的面孔,以及那个高踞龙椅、
面容扭曲、眼神空洞如同厉鬼的年轻天子。
帝国的挽歌,已然在众臣“遵旨”的喻鸣中,奏响了最为绝望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