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般的黑暗,如同黏稠的沥青,死死包裹着巨野东南的修罗场。
空气里弥漫着人血干涸后的铁锈味、皮肉焦糊的恶臭,还有一股绝望的室息感。
华雄、李催、郭三将,此刻正深陷在这种绝望的内核地带。
三人率领着西凉铁骑的最后精华,如同被铁链锁住的困兽,被王匡和袁遗的重组步卒死死挡在一道仓促构建、却异常坚韧的血肉防线之后。
重骑兵在漆黑的夜晚失去了所有优势一一视野不及十步,耳边只有震耳欲聋却来源模糊的喊杀与惨豪,不知是敌是友,更无法分辨方向。
战马焦躁地喷着鼻息,沉重的马蹄在泥泞中不安地踏动,空有万钧之力,却无处发泄,
士兵们紧握着重戟、长刀,汗水浸透内衬,铁甲冰凉,心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耳边是袍泽在黑暗中不断响起的闷哼、坠落声一一那是王匡、袁遗部署的拒马、绊索和阴险的长矛突刺在收割生命。
“该死!冲不过去!这些杂种布得是死阵!”
华雄眼睛赤红,对着黑暗怒吼,虎头大刀劈砍在虚空中,却斩不开这吞噬力量的夜幕。
每一秒的停滞,都意味着后方董卓亲率的本阵在被吕布的虎责与太平军的追兵两面夹击碾压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损失!
李催嗓子已经嘶哑,徒劳地呼喝着试图收拢队形,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命令如同石沉大海。
郭焦躁地策马原地打转,黑暗中指挥的重骑兵,失去了速度和规模,撞上以逸待劳、早有准备的步卒坚壁,简直是拿钝刀砍顽石,毫无杀伤力可言,只徒增伤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董卓大军残存的内核。
董卓的亲卫死伤惨重,李儒面白如纸,枯瘦的手指死死着衣袖,连最后的毒计在绝对黑暗与混乱中也无法施展。
似平巨野这片魔土,注定了要成为吞噬西凉猛虎的最后坟场,
就在整个军心即将彻底崩溃、防线摇摇欲坠的刹那“吼!
一声并非来自战场的、低沉而宏大的异响,如巨兽觉醒,自战场的东方一一那片幽深未知的密林深处骤然炸开!
紧接着,“轰一一!”一蓬无比猛烈、耀眼的赤红火光,猛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
那火势的蔓延速度孩人听闻!
如同有看不见的巨手泼洒了滚油!
倾刻间,从密林边缘的一点星火,化作燎原巨焰!
火舌贪婪地舔着夜空,发出啪爆响,浓烟如黑龙般翻滚升腾。
赤红的火光骤然铺满了整个东方天际,将原本混沌的战场照得一片通明!
树木、土石、乃至于空气中的尘埃,都被赋予了狞跳动的剪影。
黑暗猝然被强行驱散!
“起火了!!起大火了!!”华雄第一个反应过来,绝望瞬间被狂喜取代,声音因激动而变调,“照得好!!!天不亡我!!”
“左前方!缺口在左前方!!”
郭几乎同时吼叫起来,耀目火光下,他终于看清了王匡、袁遗那混乱阵线的薄弱处和刚刚仓促挖掘的浅沟位置!
李催反应更是快如闪电,拔刀振臂,声震四野:“全军一一列锋矢阵!!!”
憋屈了太久的命令终于清淅而准确!
被光明刺破黑暗,更被绝境逼出最后血勇的西凉铁骑,爆发了!
如同一群从溶炉中挣脱的钢铁巨兽。
在华雄、李催、郭三人的亲自带领和咆哮催促下,铁骑们以从未有过的默契和速度开始整队。
沉重的战甲铿锵碰撞,凝聚着无边怒火的重戟长刀纷纷指向了刚刚暴露的目标!
“西凉儿郎——杀出去!!凿穿他们!!”
华雄的咆哮点燃了最后的疯狂,
“轰隆隆隆一一!!”
铁蹄再次重重叩击大地,这一次,不再是焦躁的徘徊,而是积蓄了所有力量、目标明确的恐怖冲锋!
完整的锋矢阵型在平坦开阔的战场上铺开,借助下坡形成的惯性与战马奔驰的加速度,近万西凉重骑化作了一道无坚不摧的、裹挟着死亡尖啸的钢铁洪流,裹挟着积压太久的闷和狂怒,凶狠地撞向王匡、袁遗部队刚刚在火光下暴露出来的薄弱结合部!
甲胃破碎,骨肉成泥!
拒马桩被连根撞飞,沟壑被血肉和铁蹄踏平!
王匡军试图拦截的长矛阵瞬间被这凝聚了速度与规模的力量撕得粉碎!
惨叫声不再是模糊的噪音,而是清淅地成为了西凉铁骑冲锋的战鼓!
这一次,有准备的铁骑面对猝不及防、暴露在光明下的步卒,发挥出了它应有的毁天灭地之力1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就在华雄的铁骑刚刚踏破王匡的防线,从血路中一冲而出,正欲查找董卓大蠢方向的瞬间“ll一一!
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比之前的火箭更加密集、更加凄厉!
这一次,并非来自追击的太平军后方,而是从燃起熊熊大火的密林方向一一那带来“救赎”火光的地方!
无数点更加明亮、拖拽着长长橘红尾焰的火矢,如同骤然掠过长空的流星暴雨,划破被火焰照亮的战场上空,带着精准而恶毒的刁钻角度,并非射向西凉军,也不是射向已近崩溃的王匡袁遗军阵,而是—
“砰!砰!砰!”如同冰雹砸落!
密集如飞蝗般的火箭,无情地倾泻而下,目标竟是吕布所率领的那十万禁军虎贲重骑!
以及正在重整的丁原、鲍信两部的前沿!
火光映照下,那精良的银甲和健壮的战马,此刻成了最好的靶标!
箭矢本身的杀伤力或许有限,但附着其上的火焰与滚油,在接触到冰冷坚固的马铠和人甲时,
瞬间点燃!
“曦律律一一!”
战马惊恐的嘶鸣瞬间响彻云霄!
从未预料到攻击会来自这个方向的虎贡战马,被灼热刺痛和骤然出现的火光彻底刺激疯狂!
训练有素也难以瞬间压制动物面对火焰本能的恐惧!阵型密集的银色洪流刹那间大乱!
无数受惊的战马不顾骑土拉扯,疯狂地乱蹦乱跳,互相冲撞践踏。
吕布试图约束的怒吼被淹没在惊马乱蹄的喧嚣与士兵的惊叫中,他那无坚不摧的个人武勇,在此刻混乱的炸营面前,竟显得如此无力!
“轰!!”“轰!!”“轰!!”“轰!!”
还没等吕布和丁原、鲍信从这突如其来的火矢风暴中缓过神来,东面密林大火的深处,再次传来沉闷如滚雷的轰鸣,那声音比火起时更加沉重,更加令人心悸!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数十个巨大无比、直径远超一人高的熊熊燃烧的火球,从密林火场中轰然滚出!
这些火球仿佛由缠绕着无数浸泡火油的粗壮藤蔓滚压而成,外层猛烈燃烧,内核透出灼热的白光,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气息,发出隆隆巨响,裹挟着滚烫的热浪和死亡气息,如同挣脱地狱束缚的烈焰巨魔,不可阻挡地朝着丁原、鲍信方向的大军碾压而来!
它们的轨迹无比刁钻,正好呈扇形扑向刚刚被火矢扰乱的虎责骑军和丁原、鲍信的步兵本阵,
巨大的体积和恐怖的威势,瞬间在原本试图合围董卓的丁原联军中,劈开了一道炽热死亡的分割线!
“避火!!!快散开一一!”
鲍信肝胆俱裂的嘶吼在火球碾过士卒发出的凄厉惨豪中被淹没。
吕布目毗欲裂,方天画戟劈出一道罡风,将一枚滚到近前的火球表面烈焰斩开,露出里面灼热如烙铁般的内核!
但人力岂能阻挡滚石?即使是他,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成片火浪,也只能怒吼一声,引动赤兔马向侧后方急速闪避,同时招呼混乱的虎费:“撤!!避开火径!”
他再勇猛,也无法以血肉之躯逆抗这奔腾的天灾之火。
十万虎贲的混乱雪上加霜。
这片片巨大的火球群,如同一道突然落下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闸门,将战场硬生生分割成了三块!
华雄、李催、郭记及其身后已冲出王匡防线、紧随而来的数千铁骑,以及更后方正在苦苦支撑的董卓本阵和被它牵制的零星太平军追兵被隔在了靠近东面大火的一侧。
吕布的虎责与丁原、鲍信以及稍远正在收拢溃兵的王匡、袁遗的大部被隔在了另一侧,
而追击主力,张梁的太平军大部,则被隔在了更远的南方!
华雄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这宛如神罚降临的景象和那条熊熊燃烧的死亡长廊,就看到了董卓那杆仍在飘摇、却已深陷火海边缘、被太平军残兵和王匡溃军死命纠缠的大蠢!
“主公——!”
华雄双眼瞬间血红。没有丝毫尤豫,这个刚刚从死亡在线挣脱的莽夫,发出了近乎疯狂的命令:“兄弟们!跟老子回去!冲进去!救主公!!”
“冲一一!”
李催、郭也同时响应。
“大帅万胜!”
“西凉铁骑万胜!”
“铁骑!!无双!!”
数万刚刚完成冲锋、人疲马乏的残馀铁骑,在将官的咆哮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勇气。
他们不再躲避那些还在零星滚落的火球,也不再顾忌密集的箭矢,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掉头,顶着灼热的气浪和死亡的威胁,化作一支决死的锥子,向着那条隔开战场的巨大火带撞去!
“轰!”
火球砸入数组!人马瞬间化作火炬!
灼热的空气烫得皮肤生疼,浓烟令人室息!
不断有士兵和马匹在烈焰中化为焦炭,发出凄厉的哀豪倒下。
每一秒都是巨大的牺牲。但西凉铁骑的决死冲锋从未停止!
他们用命在火海中冲开了一条短暂的信道,硬生生撞飞了堵在最后路上、已被火球惊得阵型散乱的王匡部残馀和几股太平军小队。
当华雄浑身浴血、须发有些焦糊地冲到董卓大蠢之下时,他身后仅跟来了两万馀残骑,对比遭遇到丁原他们之前,付出了过半的代价。
但,他们回来了!董卓手中最强的战力回来了!!
“好!华雄!好汉子!”
董卓环首刀拄地,脸上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看到华雄等人突破火海冲回,凶戾的眼神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李儒也是惊疑不定,一边指挥亲卫顶住残馀压力,一边紧张地扫视着东面那片依然在熊熊燃烧、如同巨大火墙般的密林,以及还在零星滚落、彻底阻挡了太平军主力追击的巨型火球。
这是谁?到底是援兵还是另一头想吃掉所有户体的秃鹭?目的何在?
答案,并未让他们等待太久。
就在战场的喧嚣暂时被火焰的轰鸣和人马的惨叫所掩盖时,一小队人马如同幽灵般从东北方向尚未完全被大火复盖的边缘出现,避开正面的混乱,径直穿越几处无人的战地空隙,以极快的速度向董卓大蠢靠拢。
十人!不多不少!十名骑士!
他们全身包裹在漆黑如墨的重甲之中,连面部都覆盖着造型诡异、只露出狭长视孔的全罩式头盔,看不清丝毫面容。
铠甲样式古朴厚重,与西凉军或中原官军制式都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冷硬的死寂气息。
坐下战马亦是纯黑,蹄铁包裹着厚布,奔跑起来竟比西凉健马还要迅捷无声!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毫不理会周遭的小规模战斗,目标明确地直插董卓本阵。
董卓的亲卫本能地想要阻拦,但立马就被李儒一句严厉的斥责止住。
在众人惊疑警剔的目光下,这十名黑甲骑士勒马停在董卓身前十馀步,毫无惧色。
为首一人单臂抚胸行了一个极其古老的军礼,那动作带着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没有自报家门,一句冰冷、简短、却饱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话语通过厚重的面甲传出,在烈焰燃烧的啪声中清淅地送入了董卓和李儒的耳中:
“此火为君开生路,速随我来入东山。迟则生变!”
话语内容简单直接,却点透了关键。
董卓与李儒目光剧烈交错!一瞬间,无数的算计在两人脑中闪电般掠过:身份不明,但眼前的生机是真实的!
那不断滚出的巨大火球还在为他们阻挡着太平军和丁原联军的夹击!
尤豫,就意味着可能被另一边的敌人强行扑灭火焰冲过来!
“走!!!”
董卓眼中凶光毕露,瞬间下了决断!
枭雄的直觉压倒了猜疑!
他猛地翻身上马,环首刀直指东北!
“全军听令一一!目标东北!随这些壮士,突围!!!”
号令如同惊雷!
整个董卓军残存的部队,包含华雄带回的残骑和李催、郭等部立刻动了起来。
在那些神秘黑甲骑兵的引领下,如同受伤但依旧凶戾的狼群,拼尽最后力气,朝着那片燃烧着烈火的密林边缘奔去!
密林大火延绵数里,火光冲天,热浪灼得人皮肤发烫。
残军奔至近前,那火焰的热度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仿佛再踏进一步就会被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他们逼近到不足五十步,火光烤得甲片滚烫之时一奇迹发生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凭空抹过!
就在他们正前方,一段长约百馀米的森林大火,其猛烈燃烧的火焰如同被骤然切断了燃料来源,又似被泼上了无形的寒泉,竟在数息之间由赤红炽白,迅速黯淡、熄灭!
翻腾的火苗消失了,只剩下满地被烧得滚烫焦黑的树桩、冒着白烟的枯木、以及地上无数暗红炽热的火星!
一条冒着青烟与死亡高温、却再无明火的漆黑信道,赫然洞开!
“冲过去!!莫怕烫!”
黑甲骑士的首领一声低沉的断喝响起,身先士卒,毫不尤豫地策马踏入了那片仍在闷燃、散发着恐怖热量的焦炭地带!
“跟上!!”董卓嘶声咆哮!
到了这一步,哪有退路?
那些跟随董卓死里逃生的将土,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紧闭口鼻,任凭滚烫的馀灼烤着马蹄和甲胃下摆,浓烟呛得人涕泪横流,硬是咬着牙,踩着暗红的火星与灼热滚烫的土地,如一股决堤的污浊洪流,涌入了这条被神秘力量强行开辟的“生门”!
他们身后,丁原、鲍信、王匡、袁遗的联军,刚刚在吕布的神勇下勉强压下了火矢造成的混乱,并组织人扑打掉几枚引燃了辐重的火球,终于腾出手脚。
然而隔着那条由零星滚落的烈焰火球和无尽的浓烟构成的“死亡隔离带”,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董卓军狼狐的身影在那神秘黑甲骑士的引导下,如同潮水般涌入那森林大火中突兀出现的“信道”,消失在一片翻腾的浓烟与暗红的光影之后。
吕布纵有通天武勇,他的赤兔马也不可能飞跃火海,虎责重骑更无法在此时冒着密集火球穿过高温浓烟地带去追击一一那无异于自杀!
尤其还要防备旁边虎视耽、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太平军主力!
“哼!”吕布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天画戟,俊脸满是憋屈和不甘。他望向不远处的丁原。
丁原的脸色同样铁青,死死盯着董卓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愤怒、懊悔,还有一丝对那诡异援军和可怕火攻的深深忌惮。
鲍信、王匡、袁遗迅速策马靠拢过来。
四人只是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再追下去,就要强行顶着那仿佛源源不绝的巨大火球和恐怖的高温浓烟地带冲锋。
即使成功穿过,部队必然损失惨重,再面对董卓可能存在的后手或者那个诡异援军以及完好无损、正虎视耽等看捡便宜的太平军主力:结局只怕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董贼气数未尽罢了!”王匡咬着牙,狠狠抹了把脸,沾了一手血水和黑灰,“先收拢队伍,回金乡!”
“撤回金乡!”
丁原最终下了决断,声音充满了挫败和怒意。
联军残馀部队开始如同退潮般,谨慎避开火球路径,缓缓调头,沿着来时的方向开始撤离。
更南方,张梁站在战车上,赤红色大旗被火光照映得如同在血中浸染过。
他也目睹了那支神秘的黑甲小队引导董卓军消失的一幕,以及丁原联军的退却。
圣女张宁面纱下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穷寇莫追。”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最终的裁决意味:“何家爪牙已退,戏演完了。打扫战场,救治伤员,
收兵—回巨野。让他们自己去咬吧。”
失去了明确的猎物,又看到对面何进的人识趣地退走,太平军主力也再无必要在这片混乱的火海附近久留。
鼓角声变换了节奏,黄潮开始缓缓后移,如同吃饱喝足的巨兽,带着此役巨大的战果和未能尽全功的一丝遗撼,也向着巨野的方向退去。
只有那场依然在部分森林中熊熊燃烧、照亮半个夜空的恐怖大火,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臭,无声地记录着这个夜晚的惨烈与离奇。
一场由太平军与何进联手编织、几乎完美的董卓歼灭陷阱,就这样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规模惊人的诡异大火和神秘黑甲小队的干预下,功败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