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四月,帝国的心脏在残春料峭中艰难搏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惊涛骇浪。
甲子年的命运棋局上,充州那片被血肉浸透的冻土,仍是吸引天下目光的风暴之眼。
兖州战场上,杀伐之声昼夜不息,震动着帝国衰朽的根基。
自太平王张角千万黄师倾巢而出、踏破泰山郡防线后,大将军何进亲率由豫州鲸吞之兵与洛阳禁卫拼凑而成的大军,与这股黄天洪流在东平国、济阴郡、山阳郡的千里防在线展开了惨烈的拉锯。
每日的军报飞送帝国各地,无不沾染着浓稠的血腥,动辄数万、十数万的伤亡数字触目惊心,
如同一柄柄重锤,日夜敲击着德阳殿御座上那位病弱天子本就紧绷的神经。
壕沟被尸首填平复又掘开,简陋的土墙在烈火与冲击中反复崩塌又仓促垒砌,硝烟与血腥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气息,弥漫在帝国北境的天空。
表面上看,战线依旧稳固得令人室息一一何进的玄色旌旗与太平王玄黄法幡犬牙交错,如同两头在血池泥淖中角力的洪荒巨兽,每一次喷吐都耗尽着帝国的元气,却寸土难移。
这惨烈的消耗,成功地向全天下宣示着一个令人绝望的信息:充州,就是一座吞噬生命的无底血肉磨盘!
何进正在“浴血奋战”,太平军寸步不让,双方的“精锐”都在飞速消耗着,
这,正是何进与那高居邺城太平王座上的巨人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所要营造的效果—
用底层士卒的骸骨堆积成烟幕,静待着那位真正的“观礼嘉宾”,那支即将抵达、足以改变一切平衡的庞大军队。
洛阳城内,初春的杨柳抽丝发芽,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宫阙间的阴霾与焦灼。
荆州四大世家一一蔡、前、庞、黄,此番可谓倾尽全力。
家主们的密使穿梭于各大府邸的门廊之下,携带的珍宝箱筐足以晃花人眼。
他们深知董卓招安成功的先例已然开启魔盒,自己那位荆囊“义师都督”张曼成的身份转变亦是迫在眉睫。
然而,这帝都的目光,早已被西北的凉州与眼前血火滔天的充州牢牢吸住。
觐见的门路被繁耽搁,陈情的奏疏被积压蒙尘。即便是十常侍那幽深的府邸,也屡见荆州使者谦卑的身影。
张让等人或闭目养神,或语焉不详地敷衍着那份“献土归顺”的急切。
对于这些帝国最顶端的权宦而言,小小荆州的“义士反正”,其分量远比不上凉州董卓手握的两百万生力军能否准时投入战场,也比不上德阳殿龙椅上那位陛下日夜忧虑充州巨耗而愈发金纸般的面色。
荆州世家的奔走,如同一颗投入惊涛中的石子,只在宦海表面激起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湮灭于更宏大的涡流之下。
那份洗刷污名、重塑荆囊法统的热切期盼,在此刻的帝都,显得是如此不合时宜的“微小”。
与此同时,在扬子江以南,豫章郡的港口,却涌动着一股与争霸硝烟格格不入的、更显深远精明的暗流。
年轻的周瑜,一袭青衫依旧飘逸如羽,在江风的吹拂下,目光却凝视着南方浩渺的海域。
他借用了舒县周氏在经历了江乘惨败、被迫蛰伏后依然残存的那点人脉网络,更借助主公孙坚那张新夺豫章、势头正劲的脸面,正在扬、徐、交广沿海低调而高效地进行着一项庞大的运作:大肆收购、征调甚至是强掳!
目标直指那些能通南海波涛的坚固海船,尤其是五阶【海】乃至六阶【楼船】以上的高阶战船!
对外宣扬的幌子,自然是效仿昔日山海领“陆氏商号”那般,“拓展商路,互通有无,以解军民用度之困”。
南昌城的码头旁,新设立的“海事督造司”牌匾下,车马,满载着盐铁、布帛甚至是从豫章新夺豪强库房中查抄出的金银。
程普亲自坐镇,面容刚毅,指挥着工匠与强征来的民夫,叮叮当当地改造着虏获的商船旧舰。
那些被“礼请”来的船主、被重金撬动的船匠、被许诺海路厚利的世家管事们,或情愿或被迫地卷入其中,为周瑜描绘的那条南方航道添砖加瓦。
在充州震天的杀伐声映衬下,这支静默打造中的庞大船队,显得如此耐人寻味一一它既象是在血火时代中开辟一条求财的“活路”,又暗藏着某种洞穿了帝国命门的、超前的布局。
四月初五,洛阳城东的谷城门外,喧天的鼓乐驱散了城郊的肃杀。
帝国真正的“主角”,在无数或敬畏、或嫉恨、或恐惧的目光注视下,轰然登场。
董卓,这位不久前还被斥为边鄙悍将、如今却手握朝廷敕封“平羌将军”节、统御百战强兵的西凉之主,终于率领着他那支集成完毕、杀气腾腾的大军抵达帝都脚下!
滚滚烟尘遮天蔽日,雄壮的战马嘶鸣声响彻四野。
为显“忠心耿耿”、“谨守臣节”,董卓竟效仿古之良将,亲率百馀亲卫精骑当先,将主力大军远远甩在后方数十里扎营,自己仅带数名心腹将领,轻装简从,一骑当先,策马入城!
他那魁悟如黑熊的身影跨坐在名贵的西凉骏马上,身着光鲜却刻意的朝服锦袍,一路之上拱手向道旁围观的百姓官吏致意,虽努力显出些豪迈姿态,但那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跋扈与虎狼之气,却让街道两旁的洛阳军民无不摒息垂首,不敢直视其锋芒。
这独骑朝觐的姿态,姿态摆得十足十,正是做给紫薇城深处那位陛下看的“忠臣”形象。
南宫德阳殿内,浓重的药味几乎盖过了龙涎香气。
汉灵帝刘宏勉力端坐,衮冕下的面庞在苍白中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蜡黄,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
当董卓魁伟如山的身影踏入大殿,单膝跪地,声若洪钟地口称“万岁”之时,一股病态的潮红涌上刘宏脸颊。
他急促地咳了几声,旁边侍立的张让立刻躬身上前,用一方洁净的丝帕不着痕迹地为其擦拭嘴角。
刘宏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董卓起身,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威严,却难掩中气不足:
“爱卿一路辛苦。旬月之间,整肃凉州乱局,安抚百万生民,立此不世之功,朕心甚慰。”
董卓头颅深埋,脸上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再抬头时已是满脸“诚挚”的感激与愧疚:
“谢陛下洪恩!微臣岂敢言功?
赖陛下神威如天,圣德昭昭,赦免凉州逆众死罪,许其戴罪立功,方有今日归化之局!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艰难”和“郑重”:
“西鄙之地,野性未驯!
各部蛮酋虽于王命,俯首听调,然其间多有桀骜反复、心怀回测之辈!
罪臣深恐大军离境后,后方生变,复为朝廷心腹之患,故痛下决心,行雷霆手段,于启程前夕反复筛汰,务必尽除奸顽,永靖地方!
为此拖延了数日行程,未能按陛下恩旨限期挥师东指罪臣徨恐!万死!”
董卓的话语掷地有声,将自己在凉州进行的那番残酷血腥的内部清洗与权力巩固,巧妙地包装成“靖边安内”的无奈与“忠心耿耿”的负担。
他隐瞒了部分事实,那些被他清除的未必是叛军中最不听话的,而可能是最不向他个人效忠的,但理由放在当下的乱局中,却显得极具分量一一没有哪个帝王,会希望一支刚刚“招安”的庞大军队,在奔赴主战场时后院起火。
果然,龙椅上的刘宏闻言,那深陷的眼窝中闪过一丝微光。
他心中何尝不知董卓此举必有扩充嫡系、排除异己之嫌?
但此刻,充州何进与张角“死磕”、每日上报的天文伤亡数字早已将他对中央最后力量的恐惧推到了顶峰!
董卓手中这支新近降服的西凉虎狼之师,已是他挽救摇摇欲坠的帝国、压制何进和张角唯一的希望!
他甚至无比庆幸董卓自己动手解决了后方可能存在的隐患,免去了朝廷的麻烦。
于是,那严厉的面容瞬间变得无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赞许:
“爱卿思虑周全,为国除患,何罪之有?实乃老成谋国之举!”
刘宏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帝王的“体恤”:
“平叛任重,兵疲将乏岂可强征?朕授卿节,当有临机专断之权!何须拘泥于区区旬日之限?
爱卿尽可多休整十日,养足马力,秣足精神,待军容鼎盛之时,再挥师东出!
务求一战定乾坤,为朕踏平巨鹿,诛杀张角逆酋!”
“多休整十日”,这轻飘飘的六个字,落在董卓耳中却如闻仙乐。
他立刻再次深深拜伏,洪亮的声音透着难以抑制的“感激”:
“陛下天恩,重如山岳!臣董卓,万死难报!
十日之内,必精修武备,蓄养士卒!
十日后,臣定当率魔下虎贲,以雷霆万钧之势驰援充州,定不负陛下所托,定要将那号逆贼碾为粉!”
宽宏而虚伪的承诺在空旷的金殿上回荡,
刘宏欣慰地点点头,又强打着精神随口询问了些凉州军容、粮草情况。
董卓对答如流,极言军威雄壮一一统大军一百一十万!
其中尤以六十万关西铁骑为锋镝,弓马娴熟,冲锋陷阵,锐不可当!
馀下五十万步卒亦是百战精兵,经略凉州多年,悍不畏死!
这番眩耀式的禀报,虽然隐去了整编仓促、内部集成远未达到真正铁板一块的事实,但也确非虚言,这支军队的规模与构成,足以让任何诸候胆寒。
帝王的安抚与嘉许,董卓的慷慨承诺,在大殿的香炉烟气与病弱的气息中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觐见结束,董卓退出德阳殿,当他踏出宫门,置身于阳光下的瞬间,脸上那份刻意装出的谦卑与激昂迅速褪去,代之以一种猛兽巡视领地般的深沉与自负。
策马返回城外大军驻地的路上,他望着洛阳巍峨的宫墙与繁华的街市,那眼神深处燃烧着的,
绝非忠臣的赤诚,而是取的无尽野望。
两日后,董卓在洛阳城外置受完了象征性的“搞劳”与整补,也度过了陛下亲赐的宝贵“十日休整期”的头两天。
四月初七的清晨,随着苍凉雄浑的号角声响彻云霄,连绵数十里的大营轰然激活!
近百万大军如同苏醒的钢铁洪流,开始有序地拔营,玄黑与土黄的旌旗如林般移动。
董卓一身灿亮的明光铠,高踞于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坐骑之上,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亲手举起手中金批令箭,发出了那震动人心的军令:
“大军开拔一一!”
“目标,充州!与大将军何进合兵一一踏平太平伪王,肃清黄币妖氛!建功立业,富贵荣华,
在此一战!”
“吼!吼!吼!”
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浪震碎了平原上的薄雾,惊起飞鸟无数,
军阵的最前方,是数以万计的并凉精骑,铁蹄踏地的闷雷声滚滚向东,沉重的步卒方阵紧随其后,甲胃兵器碰撞之声铿锵作响,卷起的烟尘屏蔽了半个天空。
这支融合了招安叛军、西凉边军与董卓多年经营嫡系,名义上被帝国寄予最后厚望的庞大远征军,终于离开了帝都郊野,踏上了东征的路途。
旌旗猎猎,杀气盈野。
没有人知道,这支汇聚了西北杀气的庞大军队,它的终点并非仅仅是充州的张角,更是一个何进与张角早已为其准备好的、遍布刀锋与骸骨的修罗陷阱。
骑在马上的李儒,回头望了一眼洛阳城在烟尘中逐渐模糊的轮廓,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只有自己才懂的弧度。
东出函谷的雄兵,正踏向它最终的血色归宿。
帝国四分五裂的甲子乱局,将在下一个更大的血肉旋涡中,迎来更加惨烈的变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