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松油火把毕剥燃烧,光影在巨大的淮水-吴郡沙盘上跳跃,勾勒出山脉、河流与密集的敌我标识。
陆鸣负手立于沙盘前,玄擎无风自动,目光沉凝如渊,聚焦于尺之遥的吴县高墙。
典韦、周泰、蒋钦等将肃立两侧,铠甲上尤带昨夜试探攻城的霜痕与烟硝,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肃杀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沉抑一一连日强攻,严白虎在吴县展现出的轫性远超预期,这座郡治大城已成一块异常难啃的铁盾。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清冽的晨风,裹挟着奔马的气味。
一名风尘仆仆、肩插三根血红翎羽的传令骑土几乎是跟跪着扑入帐中,单膝跪地,双手高捧一支沾染泥土与暗褐色污迹的铜信筒,声音嘶哑难辨:
“报一一!阳羡急报!黄忠将军八百里加急!”
刹那间,帐内所有目光如箭矢般刺向那支小小的信筒。
陆鸣瞳仁骤然收缩,身影瞬移至近前,指尖微凉,一把抓起信筒,拧开蜡封的动作带着难以察觉的急迫。
铺开的战报绢帛仿佛带着阳羡平原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字迹虽力透纸背,详尽记录了阳羡平原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却处处透着惨烈。
当“八万豫充铁骑突袭”、“后军辐重尽毁”、“白锐士折损过半”、“玄凤羽卫折损近千”、“敌军合围三面绞杀”、“黄叙高览太史慈绝地反冲”、“曹纯夏侯渊遁逃”、“严舆弃城西窜”、“孙坚部溃走丹阳”、“歼敌近十万俘获无数”::
这些触目惊心的词句逐一撞入眼帘时,饶是以陆鸣久经沙场、心如铁石,握着绢帛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地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喉头滚落一声无声的悸动。
帐内落针可闻,只有陆鸣粗重的呼吸和火把燃烧的啪。死寂持续了数息。
“主主公?”周泰性急,虹髯戟张,忍不住瓮声开口,脸上写满焦虑与探询。
就在这时,一直在陆鸣身侧、脸色同样绷紧凝视战报的郭嘉,忽然长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象用尽了全身力气,穿透了紧绷的帐内空气,带着一种劫后馀生的颤栗,
却又分明透出一丝近乎虚脱的庆幸。
“吁一一!”
郭嘉抬起苍白的脸,素来慵懒带笑的眉眼此刻唯有后怕的馀波在激荡。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腰间葫芦中的烈酒,辛辣的气息冲入肺腑,才让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重又显现出平日几分神采,只是声音依旧带着沙哑:
“万幸当真是万幸!”
郭嘉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终落回陆鸣身上,带着一种洞察先机却查无实据的疲惫与释然。
“属下早觉阳羡有异!严白虎弃外围坚城如履,缩守乌程、阳羡之举,乖戾常,其中必藏毒计!
奈何奈何那幕后操盘手心思深沉如渊,手段诡莫测,【冥府卫】倾力探查,耗银无数,
日夜不息,竟竟未能揪出其一丝马脚!
严白虎与孙坚间的蛛丝马迹尚可窥见,但那八万铁骑的调动,竟如鬼魅潜行,无声无息!
若非若非主公当机立断,以不变应万变,将计就计,预留后手
他顿了顿,眼中有寒光闪过,那是复盘凶险后的心悸:
“黄老将军的斥候未能查觉?无妨!我们按最坏的打算来!
将本应驰援吴郡的黄叙、高览大部精锐隐匿待机,连同张武所部铁骑尽数调入预伏点位
:::
若非此番深沟固垒,预留了这九万铁骑于侧翼作为压阵的后手
郭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言:
“否则,那八万足了劲、欲雪前耻的豫充豺狼精骑,加之阳羡严白虎的倾巢反扑、孙坚藏匿的伏兵合围,三方合力打造的绝杀之阵,便是精钢也得被碾成粉!”
他狠狠紧拳头,目光投向沙盘上那刚刚被红色小旗标注为“大捷”却也“惨胜”的阳羡平原位置:
“黄忠将军神勇盖世,太史慈、陈到皆是万人敌,或许或许凭借自身超凡武力,能在这铁桶般的围杀中杀出一条血路,侥幸生还但那孤悬在外的整路大军怎么办?!
整整一路久历淮水血战的主力啊!
数十万将士的性命,连同无数辐重粮草,都将被吞没在那阳羡的血肉磨盘之中,尸骨无存!届时”
郭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甸甸的后果推演:
“此役若败,非但阳羡尽失,我军锐气将堕入冰谷!
前军如我等被牢牢钉在吴县城下,后路遭此重创!
这东南战事,非但难以为继,更要担心那趁火打劫,或兖州、或荆州、或徐州:
为了稳住现有基业,防止这刚刚连场血战才拓开的淮水疆土崩盘,主公主公怕是不得不
收缩防线,含恨退出吴郡,暂熄这拓土鲸吞之心!
前期的经营之功,恐成泡影!”
帐内死寂,唯有火把燃烧声与众人粗重的呼吸。
郭嘉这番掷地有声、推演至绝境的分析,让包括周泰在内的所有将领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阳美平原上那场未被目睹的战斗,其凶险程度瞬间具象化、放大,那血色的馀晖仿佛已经映红了帅帐。
陆鸣缓缓抬起头,放下那重若千钧的战报。
他脸上的凝重未曾稍减,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悸。
他闭目片刻,仿佛在平复心湖中翻腾的后怕,再次睁眼时,那心悸已沉淀为深沉的警醒:
“奉孝之言,字字千钧,切中要害!”
陆鸣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铁血沉淀后的冷峻:
“此番阳羡之役,非止为我军兵锋之利所破,亦为那幕后操盘手未料到我军尚有‘馀粮”,留足了后手!
若非奉孝早有警觉,力主做最坏打算,我等此刻,怕已是进退维谷之局。”
他步至大帐门口,掀开一线帘布,目光投向北方阴郁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那些深藏在膏腴之地、根系盘结的门阀世家的影子:
“果不能小天下英杰
更不能小了这些蛰伏数百年的士族!”
陆鸣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严白虎,区区太湖悍寇;孙文台,不过江东破落户起身!
二者发迹之速,如野草蔓延!
前者拥兵百万不过一载,后者虎踞丹阳,锋芒之盛几欲噬主!
此二者展示之力,已是难缠。然其所凭,不过一时聚敛之狂!底蕴何在?”
陆鸣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帐中众人:
“看看豫充!看看那四世三公之汝南袁!看看那在沛郡经营数代的沛县曹氏!
这些真正绵延数百年的门阀世家,盘根错节,底蕴深厚何等可怖?!
他们只需从指缝间漏出些许资源,短短时日,便能凑出这八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铁骑!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是他们不愿、亦或不敢在此时完全暴露出家底!
怕的是那大汉朝廷或者说怕的是那位高踞洛阳的大将军何进的猜忌!
若是其等真正撕破脸皮,举族押注
,
他顿了一顿,那未尽之意,令帐内温度骤降。
“阳羡这一锤子便是给我们敲了一记警钟!
这便是教训!赤裸裸的教训!
今后面对任何一处盘踞多年的‘豪族”、“门阀”,皆需以十倍、百倍之警剔待之!
他们暗藏的钱粮、甲胃、甚至历史遗留的兵甲图谱、以及那些尚未完全显山露水的顶级谋臣武将皆可为翻盘之资!
此战过后,天下诸候恐皆以此等世家为倚仗,我等前路,荆棘更甚!”
陆鸣的眼神重新凝聚,如利剑般钉在沙盘的吴县城上:“敌人的底牌,已在阳羡平原尽出!
此计不成,孙坚损兵折将,丹阳新败之军,锐气尽失,短时难再凯吴郡!严白虎
陆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其弟严舆弃城西窜如丧家之犬,阳羡大营已被踏平,他此刻,恐怕正裹挟着最后一点残部,仓皇龟缩于那乌程城内!”
他猛地回到沙盘前,手指重重落在吴县之上:
“传令!各部即刻整军!”
他抬眸,目光越过帐门,似乎已看到乌程城的轮廓:
“三日之前,务必拿下吴县!屠灭此城中负隅顽抗之严氏馀孽!”
他的手指坚定地划过沙盘上代表水陆通路的光影,指向太湖之滨的最后一点污迹:
“克城之后,大军不作休整,挟此破竹之势,立刻水陆并进,兼程南下,与黄忠、太史慈、高览、陈到诸部在乌程城下会师!”
陆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扫平一切阴霾的决绝:
“我要在一月之内,踏平乌程!将这搅动吴郡风云的严白虎,连同他那可笑的大本营,彻底
碾作尘埃!”
帅帐之中,一股更加汹涌的、混合着复仇怒焰与必胜信念的战意轰然升腾。
军令如山,迅速下达。
军帐内那种劫后馀生的凝重稍稍被激昂的战意冲淡,
众人领命而出,帐外攻城战鼓骤然变得更为猛烈。
陆鸣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烟尘升腾的吴县,眼神中那份心有馀悸已被铁一般的意志复盖。
阳羡的惨胜是警钟,更是驱散未知恐惧的火把此刻,前路再无迷雾阻隔,只剩最后一处巢穴等待彻底捣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