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东百里,陈氏家族内核对外坞堡一一泗水堡垒,
夜幕低垂,将广的徐北平原笼罩在无边的墨色之中。
唯有下邳城东百里处,一座名为“泗水垒”的坞堡,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这非比寻常的煌煌之光,并非喜庆,而是凝聚了沉甸甸的焦虑与恐惧。
泗水垒依托丘岗而建,墙高池深,垒内屋舍俨然,道路纵横,规模堪比一中型县治。
此地乃下邳陈氏耗费巨资、经营百年的内核要塞之一,寻常便是丹阳武卒的精锐屯驻之地。
今夜,它的议事大堂一一玄武堂,却坐满了平日里脚便能让徐淮之地震动的豪族巨擎。
沉重的楠木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肃杀的寒风。
堂内燃烧的上等松炭驱散了料峭春寒,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几乎滴落下来的凝重与压抑。
正首主位上,端坐着下邳陈氏当代家主一一陈。
他年逾六旬,须发皆白,面容清,一双老眼看似浑浊,深处却藏匿着千年门阀淬炼出的深邃城府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温润的玉扳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左侧下首,陈的从弟、刚刚从射阳城如丧家之犬般狼狐逃回的两位堂兄弟一一陈踪、陈璃。
兄弟二人形容憔瘁,衣甲虽然换过,眉宇间那股被烈火与血污浸染过的惊悸、羞愧以及刻骨的敬畏却未能洗去。
陈琮面色苍白,嘴唇紧抿;陈璃则似乎强撑着精神,目光时不时扫过对面的几波人。
紧邻陈氏三兄弟的,是徐州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一一徐州刺史陶谦。
这位同样年迈的封疆大吏,此刻脸上已无半分牧守一方的威严,只剩下深重的忧虑与后怕。
他曾在广陵与庐江的交界,亲身领略过陆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魔下好不容易积攒的丹阳精兵如雪消融的痛楚,至今刺骨。
他身旁,坐着胸县糜氏家主,
这位以豪富闻名海内的巨商,此刻同样愁眉紧锁,一向精明的眼中尽是无奈与肉痛。
他通过商道网络,对山海领那支耗资亿万打造的庞大舰队一一数不清的五阶、六阶楼船、
乃至传说中的八阶镇海巨舰一一有着最直观的认知,深知那支舰队背后代表的恐怖资源投入与破坏力。
堂内的右侧,则是刚刚经历了家园焚毁、仓惶北撤的三位家主:射阳陈氏家主陈穹,广陵吴氏家主吴磐,广陵范氏家主范背。
他们虽同属士族圈子,但此刻身份尴尬,如同被剥光了鳞片的鱼,眼神闪铄,面色灰败中带着惊魂未定。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室息的沉默,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啪声,以及主位陈硅捻动扳指的低微摩擦声。
最终,还是刚经历彻骨之痛、心有馀悸的陈璃打破了沉寂。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直白,没有半分替自己开脱的意思:
“诸位,平安失守了。我陈璃无能,罪在不赦,甘受家主责罚。”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吞咽干涩的恐惧,喉结艰难地滚动,紧接着,话锋陡然变得急促而充满惊孩:
“然非是吾不尽心竭力,实是山海之军太过凶戾!那陆鸣魔下诸将,皆非人哉!”
陈琮紧接着开口,声音比陈璃稍高,带着劫后馀生的战栗补充道:
“公玮所言极是!吾在射阳,亦是亲见其锋锐!
射阳城头,那黄忠黄汉升,亲率两万【玄凤羽卫】!
箭如飞蝗,刁钻如毒蛇吐信!
强弓劲弩加持其‘军团技”,射程穿透力远超凡俗,我丹阳神射甫一露头,便被点杀!
守卒难近垛口,眼睁挣看着敌兵蚁附!西门西门大半是被射垮的!”
陈璃用力点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回忆:
“还有那典韦!此獠此獠才是真魔神临世!亲率直属亲卫重甲锐士,蛮力冲城!
吾之亲卫数名玄级武将,持重戟巨盾,竟被其一人生生砸断兵刃,轰飞十数丈!
其兵亦是凶狂,身披重甲,步履如雷,手中刀戟挥动便带起腥风血雨!
登城之处,皆化为血磨之地!其“军团技”加持之下,勇力滔天,非寻常甲士可挡!”
“周泰亦不湟多让!”
陈璃接话,眼中犹有惧色:“其率【紫鸾虎责】,破甲如捣朽木!登岸扑城,悍不畏死!射阳水寨便是被其撕裂!蒋钦与之协同无间,【丹霄河卫】控水如臂使指,舰船火炮精准狠辣,专打我将旗楼船!”
陈琮又急急补充:“高览的【黄鸾飞骑】于平原之上奔雷掠阵,骑砍锐利无匹;
陈到的【白联锐士】于巷陌之内步步为营,攻坚凿阵;
太史慈的【惊雷羽骑】如幽灵鬼魅,重甲持锐却动若奔雷
更不用说那陆鸣亲自坐镇!南门看似“常规”,实则为麻痹我等!
其后手一击,韩当与黄忠合流,铁甲在前,箭雨在后,西门黄忠再突然转向急袭
吾之防线,土崩瓦解只在瞬间!”
兄弟二人交替陈述,毫无粉饰,每一个名字,每一支兵种,都带着血淋淋的战场印记,将陆鸣魔下这些“人形猛兽”及其专属兵种的恐怖战力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那并非简单的强大,而是装备、组织、武将特性、军团技叠加下的碾压性战力。
陈琮最后重重一拳砸在自己腿上,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我陈氏的【丹阳武卒】!两万精锐,正面填上,在东门亦被高览亲卫与后续精锐生生拖垮!
死伤惨重!非吾辈将士不效死力,实是实是难以企及!”
陶谦听着这些描述,脸色愈发灰败,长长叹息一声,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唉确是如此啊。老夫在广陵时便深有体会。陆鸣此人暴戾,酷烈,偏生又极富韬略!
更可怖者,他将所有能搜刮到的财力、物力,近乎癫狂地投注于兵甲战具之上!
他那舰队动辄百艘楼船,更有成规模的车船、五牙战舰之属!
维持如此舰队,耗费之巨何止亿兆?
全为供养他手中那把世魔刀!
此人,非为一地之主,实为世间罕见的穷兵默武之狂徒!”
糜家家主紧跟着陶谦,声音低沉,带着巨商独有的、对经济数字的敏感:
“陶公所言极是。
他那支横行海江的高阶巨舰混编队,一艘造价便足以令一县库房空乏数月!
百艘齐出靡费无数!更不论高阶战船与无数水卒、精锐的开支。
其领地之民,怕是尽为其养军之牛马。
如此重压下,他魔下军队战力焉能不凶?
其为求战力,已是不顾民生根本,专横至此!”
射阳陈穹、广陵吴磐、范胥这三位新投靠的“失意家主”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无力。
吴磐开口道:“我等与陆鸣虽无深交,但其攻城拔寨之酷烈,焚堡灭族之果决,令人心胆俱寒!
广陵吴、范之坞堡群落何止五十座?一日之间,灰飞烟灭!
此人性情刚猛暴烈,眼中揉不得沙子,更不懂世家圆融之道。”
范胥补充道:“下邳本家此次遣使调停,本是极大善意。
然以陆鸣此前行事观之,他恐将此视为软弱!
此子得理不饶人,仗力而骄横,未必会领情还是还是当早做最坏打算!”
他的话语刚落,堂内气氛更加压抑。
他们这些“新附者”的话,带着亲身经历的惨痛,无疑加重了堂内的悲观情绪。
陈终于停下了捻动扳指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老眼扫过堂内众人惊惧各异的面孔,将手中一封帛书轻轻置于案上。
那是来自洛阳、墨迹似未干透的大将军何进亲笔信函的复件。
“何大将军信在此!”
陈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力图镇定的力量:“天使亲至射阳,陈孔璋先生亦在其中周旋。
陆鸣此人虽桀骜,然名义上终究是朝廷敕封的僮县侯,大将军亲笔关说,更有朝廷旨意为其北归设台阶。
此等情面,他终究:是要顾虑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吾陈家千年门,更非易予之辈!
此时议和,非是惧他,而是顾全大局,避免苍生再遭兵赘!
待其北返幽州,自有黄币巨寇磨其锋锐。”
他这番话,既是安抚众人,也是在重申陈氏的门面与策略。
但在场诸人,包括陈琮陈璃,都能听出话语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与不确定一一他们都在赌陆鸣会顾忌朝廷和何进的面子,给他们一个体面收场的台阶。
陶谦闻言,似乎抓住了一丝稻草,连忙附和,声音带着急切:
“陈公明鉴!既是和谈,便要显出诚意,令其无可指摘!
吾观其所求,不过地盘、钱粮而已。
如今广陵已不可争,吾看”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射阳陈穹、吴磐、范胥三人,语速加快些许:
“不若便将广陵郡内,吴、范二家以及射阳陈家留下的那些田亩、工坊、盐场等产业,尽数‘赠予”陆鸣,充作‘补偿”?
反正其已占据广陵,这些产业本也落入他手。
如此,既全其体面,又不使我等损失下邳根基产业,岂非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坐在右侧的陈穹、吴磐、范胥三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的家园刚刚被陆鸣以雷霆手段焚毁夺走,赖以生存的根基产业尽数沦丧,如今竟还要被当作“补偿”送给仇敌?!
这无异于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更透着一股赤裸裸的弃子意味!
陈闻言,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眼神更加深邃,目光低垂看着案上何进的信函,沉默不语。
这种态度,本身就象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糜竺微微皱眉,心中鄙夷陶谦如此不顾脸面的甩锅,但形势逼人,也未开口反对。
右侧死一般的寂静中,新家主们的手指几乎要陷进掌心。
屈辱、愤怒、绝望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们投效下邳陈氏,本想求得庇护复仇,未曾想,转眼间自己仅存的根基也被当作了随时可抛的筹码。
陶谦那轻飘飘的“补偿”二字,像冰冷的钢针,将他们原本残存的侥幸彻底刺穿。
就在这压抑的空气即将凝固成实质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三陈璃笑了笑。
那笑容在此时显得如此突兀,带着一种官场上惯有的圆滑与和稀泥的意味。
“陶刺史此言,倒不失为一番考量。”
陈璃开口,声音温和,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自光:“然些许产业补偿,恐难以彰显吾等诚意,也怕那陆鸣胃口不止于此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右侧脸色铁青的三位新家主,语气变得亲近又带着安抚:“三位兄台莫急,广陵产业,自是三位兄台族中基业所系,吾等岂忍再让诸位雪上加霜?”
他这停顿,让陈穹等人的心猛地提起又放下,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陈璃继续道,脸上挂着诚恳:“不若这样,陆鸣索要的“补偿”,名义上仍以广陵那些产业归属划拨给他,但三位广陵同族蒙难北迁,岂能坐视无依?
这份“割舍”,不能只由三位承担。
我下邳本家,愿在下邳郡、东海郡内,割让出同等一不,超过五成价值的矿山、良田、海盐份额,补偿给三位兄台重建家业!
另,吾家府库亦可拨付部分金银,助三位速立根基!
如此一来,陆鸣得了地盘补偿,面子上过得去;三位兄台亦无后顾之忧,可在徐北扎下根基,
共抗外侮!
诸位以为如何?”
他目光扫过陶谦和糜竺,询问他们的意见,
堂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陈璃的话就是个台阶-个极其高明但又极其冰冷的政治交易台阶。
名义上是新家主们出产业“补偿”,实则是由作为宗主的下邳陈氏在别处进行补偿。
但本质上,广陵那些产业确实要被彻底“送给”陆鸣了,它们作为“弃子”的价值已被榨取完毕。
陈璃的提议,是陈氏维持其宗主地位、安抚新附者,同时以资源控制他们、并向陆鸣交付“买路钱”的最佳方案。
同时,所谓的从下邳郡、东海郡内,割让出同等份额,这所谓的“同等份额”到底是谁出还真还两说。
这就要看陶谦和朐县糜家到底还识不识时务了,除了下邳,单独点出东海,这指向性以及非常明显了。
再加之又特意点出矿山和海盐份额,在座的拥有这两样产业最多的不就是陶谦和朐县糜家,这还不算是敲打那还要如何算是。
陈依然垂着眼,但捻动扳指的手彻底停下了,这是一个默许的信号。
陶谦和糜竺心领神会,虽然心中各有盘算,但也明白这是对他们之前那些小动作的敲打。
但谁让他们那些算盘都付之一空,如今根本没有底气跟下邳陈氏翻脸,反而还要仰仗下邳陈氏的庇护。
不然,别说北边的黄币贼,就是陆鸣跟他们之间的龈,就够他们头疼的。
虽然心中异常不爽,但表面上分毫不显,还一副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
两人点了点头,齐声道:“陈三爷此议,顾全大局,两全其美,甚好!”
陈穹、吴磐、范胥三人听着,脸上挤不出半分笑意,肌肉僵硬地拉扯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强烈的屈辱感如同毒虫啃噬着内心。
广陵的产业,是他们祖辈心血,是他们家族的标志!
如今却要被当作交易品、当作“舍车保帅”的车,亲手奉于仇敌!
陈璃提出的补偿,看似丰厚,但在异地他乡,哪有经营多年的祖业根基来得实在?
那些下邳、东海的土地产业,又能有多少是真正内核的、未被抽空价值的?
但他们也明白,这是陈氏能给的最大限度“施舍”,也是他们唯一的退路。
拒绝?下场只会更惨。
三人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下那口混杂着血与泪的苦水,沙哑着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全凭陈公与三爷作主。”
声音干涩,毫无生气,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怨恨与幻灭。
他们应承下来的,不是简单的产业交割,而是对自身尊严的屈从和对原有身份、地位的彻底割裂。
那名为“归附”的链条上,已悄然布满了狞的裂痕。
广陵吴氏、范氏,乃至射阳陈氏,经此一“舍”,与下邳本家之间那道看似紧密实则脆弱无比的纽带,已然承受了无法弥合的重创。
陈璃满意地露出了官场式的笑容。
陈的眼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波澜。
一场充满了权谋计算、利益交换与无声牺牲的“议和准备”,在这座堪比大城的坚固坞堡中,
暂告一段落。
门阀的阴影依旧笼罩,但堡垒之内,人心的裂隙已难以遮掩,
他们交换的筹码能否买通陆鸣那匹脱缰的野狼,换取短暂的安宁?
所有人心中,都悬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问号,答案或许隐藏在远方那即将被鲜血再次染红的淮水彼岸。
只不过,陆鸣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妥协,或者说陆鸣的思维跟他们的并不一样。
射阳陈氏、广陵吴氏、广陵范氏等广陵新投效的家主们心中对陈硅的想当然有不同的看法,看裂痕已显,他们这些人默契的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提醒什么。
或许在这些新投效的家主心中,还有点想要看看下邳陈氏在陆鸣手中到底要吃多大的亏才能反应过来。
毕竟总不可能真要他们这些新投效的付出代价,而那些招揽他们的却什么代价都不需要出么,
那不是显得他们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