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的残阳,如血般涂抹在射阳城的断壁残垣之上。
空气中刺鼻的硝烟与浓重的血腥尚未散尽,被烈火熏燎的城墙焦黑斑驳,随处可见攻城槌撞塌的缺口和投石砸出的深坑。
瓦砾间散落着折断的兵刃、破碎的甲片,以及虽已被初步清理但依旧浸染着大片暗红的泥土。
疲惫的山海精锐士卒拄着长矛倚靠在残破的垛口下,或就地休整包扎着伤口,或麻木地在军官的指挥下清理战场、收押降卒。
城头上,像征山海领的赤红色“山海”大刚取代了陈氏的旗帜不久,猎猎西风中带着一股凛例的馀威与劫后馀生的萧索。
程昱与黄忠等将领正在巡视各处,确保城防的初步恢复,同时韩当、高览等部仍在肃清城内残存的零星抵抗。
陆鸣坐镇中军,案头堆着射阳城内缴获的文书帐册与来自平安、江乘等处的捷报,目光沉凝,
手指无意识地在展开的地图上划过淮水,直指北方一一那里,是下邳陈氏盘踞的巢穴。
战鼓虽歇,但空气中涌动的杀伐之气并未消散,下一波的北进攻势已在谋算之中。
就在这百废待兴、绷紧的弓弦尚未松开之际,斥候飞奔来报:
城北官道烟尘骤起,仪仗鲜明一一竟是朝廷天使的队伍到了!
紧接着又是一骑飞驰入城,带来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随同天使前来的,还有大将军何进派出的幕僚特使,陈琳!
这支队伍的出现,瞬间打破了射阳城战后短暂的混乱休整节奏。
华丽的朝廷仪仗与肃杀的战场景象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天使一行人抵达城下时,面对的是尚未清理干净的战场遗迹和浑身浴血、眼神冷漠的山海战兵。
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让那些久居洛阳宫廷的随从们面白如纸,手脚发颤,
天使强作镇定,展开黄绢宣读圣旨,无非是嘉奖陆鸣“安定广陵、剿灭叛逆、维护地方”之功,但内核的“干货”却藏在冠冕堂皇的词句之后:一是强调广陵郡内叛乱既平,职责已尽;二是责令陆鸣应“心系北疆”,尽快率众返回幽州,“勤修边务,勿使戎狄趁隙”。
而何进的特使陈琳,表情则更为复杂微妙。
他代表着大将军何进,此行内核任务清淅无比一一就是来为下邳陈氏做说客,充当中保!
下邳陈氏这千年门阀,一边通过遍布朝野的人脉运作,搬出朝廷大义试图压服陆鸣北上;另一边,更是耗尽心机和代价,辗转通过刚被陆鸣碾碎的射阳陈氏这层残存“香火情”,恳请大将军何进出面调停。
下邳陈氏的心思,陆鸣、程昱、郭嘉等谋士在接到通报的瞬间便洞若观火,
在下邳陈氏看来,之前的战火虽烈,但毕竟局限在广陵郡内,
他们下邳陈氏也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派了些丹阳武卒和物资支持郡内“亲戚”,充其量算是场大规模的“试探性投资”。
这属于地方内务层面,尚留有馀地。
可一旦陆鸣这个以雷霆手段起家、不讲世家体面的“愣头青”,真打过了淮水、杀进了下邳郡!
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千年门阀的脸面根基便受到赤裸裸的挑战,到了那时,无论下邳陈氏内部对陆鸣是什么看法,
都必须倾尽全力,动用一切资源与陆鸣不死不休!
这不是利益之争,而是关乎家族存续根基的门之战!
可关键在于,下邳陈氏心知肚明:他们虽是顶级门阀,圈养私兵部曲是常态,但在目前这个时间段里,他们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变出一支足以在野战中正面摧毁拥有“黑焰虎费”、“紫鸾虎资”、“玄凤羽卫”等顶级精锐兵种,并刚扫平广陵数郡、气势如虹的山海大军的力量。
强行举郡对抗,更大的可能是被陆鸣这支铁军按在门口痛打,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甚至丢掉数座内核城池,千年门阀的颜面反而会在这场“输不起的架”里丢得干干净净。
更别提在这种敏感时刻,还是在朝廷眼皮底下,他们也不可能拿出足以复灭山海领的军备出来。
他们下邳陈氏可没有象某些家族一样,有披上黄袍的野心,怎么可能暗中蓄养如此巨大的军队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野心巨大,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刻暴露出来。
没看到汝南袁氏最近在山海领手上吃了那么多次大亏都毫无报复的意图:
不会有人真认为之前压着庐江郡加广陵郡打,还能打服荆州世家,强占了整个南阳郡的汝南袁氏,就目前暴露出来这点实力吧?
下邳陈氏可不想当出头鸟,还是为汝南袁氏“趟路”的出头鸟。
明白了继续打下去只会让自家沦为天下笑柄后,下邳陈氏终于放下了几分架子,开始动用一切人脉资源,力求体面地结束这场由广陵败局引发的潜在大祸。
请动何进这位位高权重又恰好可以“居中”的大将军,让他的幕僚陈琳亲自来“劝和”,成了他们能想到的最体面、代价也最高的方案。
中军大堂上,朝廷天使宣旨完毕,堂内气氛凝重。
陈琳上前,先是代表大将军何进,向陆鸣表达了“关切”之意。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恭维了一番陆鸣在广陵的赫赫武功,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陆将军神威天降,旬月间扫荡顽氛,广陵得安,此乃社稷之福,大将军亦深表欣慰。
然古人云,过刚易折。
广陵既平,将军北疆边镇尤为紧要,天子亦望将军早日北归,以御胡尘。至于淮南纷扰
陈琳刻意略过了下邳陈氏之名,显得仿佛在劝陆鸣不要介入南方的混乱:
“何不让其各方自省?大将军有意为此间和平翰旋一二,望陆将军看在大将军的情面上,能够顾全大局,收戈止兵,与下邳陈氏化干戈为玉帛。”
最后,陈琳的声音略低了几分,带着一丝罕见的诚恳与尴尬“再者,下邳陈氏于朝野根基深厚,陆将军日后牧守一方,亦需与各方和睦。
吾此前受命于大将军府,所作所为亦是各为其主,多有得罪将军之处,今日在此告罪,万望将军海函。”
这后半句,既是代其背后的广陵陈氏分支残馀发声,也多少隐含着对他自己家族之前可能站错队的一种姿态调整陆鸣端坐主位,面容沉静如水,对于天使空洞的嘉奖和催促北返的旨意,他眼波都未动一下;
对于陈琳先是代表何进的威压式“劝和”,又隐含个人及家族的委婉道歉,他亦只是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大堂之内,只有烛火跳跃发出的轻微啪声,以及堂外未曾间断的战后修复之声。
然而,陆鸣的沉默,不代表山海领的退让。
陆鸣下首,刚刚才过了一把“统帅瘾”的程昱,身上的甲胃尚未卸去,战场的硝烟仿佛还萦绕在他冷峻的眉宇间。
听到陈琳代何进要求“化干戈为玉帛”,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霍然开口,声音清淅而极具穿透力:
“哦?‘化干戈为玉帛”?程某倒要请教陈孔璋先生与天使了!
广陵郡内之贼,确是郡之癣疥,我山海领奉天子讨不臣,旬日荡清,自当还治于朝廷有司!
然则,陈孔璋先生可知,射阳城墙上的裂痕,是哪家精锐‘丹阳武卒’之骨血所铸?
广陵陈逆叛军之兵申粮秣,又是何人所“输’?
莫非是幽州之风雪北来相助?还是说,
程昱目光陡然锐利如刀,扫过陈琳和天使:“下邳陈氏这‘千年门媚”的手,已经长到足以伸进天子治下的广陵郡,为其‘亲卷’输送‘家丁武备’,这也算是‘广陵内务’、‘试探未深’”?!”
一旁的郭嘉,虽然面色带着几分疲惫之色,斜倚在凭几上,此刻也发出了几声喉咙干涸的咳嗽,随即是毫不掩饰的阴冷笑声:
“咳咳咳程公所言极是。下邳陈氏,‘略尽绵薄’便是我山海上万将士折戟沉沙!
如今一句误会’,就想把淮水以南的血债一笔勾销?
大将军的面子,自是要给的
?
他说着话锋一转,眼神却锐利不减:“只是,若今日我山海大军因‘面子”而息兵,来日下邳陈氏继续在其‘门之下’广聚甲兵、蓄养武卒,卡断我山海南望之船队?
那时大将军的面子,还能值几艘“九阶六宝福船”?
值几万‘紫鸾虎贲”的性命?值我山海‘速平东南,稳固大后方”之既定方略吗?”
程昱和郭嘉的一唱一和,字字诛心,句句见血,将下邳陈氏那点“体面止损”的心思剥得干干净净,更是毫不留情地讽刺了朝廷旨意对广陵战后复杂局势的空泛,以及何进调停的不公。
程昱的“平推铁壁”刚拿下一座坚城,他的锋芒正盛;郭嘉虽看似文弱,其智计之毒辣也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默契的“阴阳怪气”,让代表朝廷尊严的天使面皮紫胀,却也哑口无言。
让身负“调停”重任的陈琳,额头见汗,心下苦涩。
下邳陈氏的“体面”打算,在这两位顶级谋士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僵持片刻,大堂内只剩下死寂的尴尬。
陆鸣终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击声。
他没有看程昱和郭嘉,目光深邃如幽潭,缓缓扫过天使和陈琳,最终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好了。”
两个字,让程昱和郭嘉立刻收声肃立,仿佛之前的锋芒从未出现过。
陆鸣对着天使,微微颌首:“天子褒奖,陆某愧领。北疆之事,自有安排,不劳天使催促。”
语气平淡,却将朝廷的催促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接着,他转向陈琳,眼神更深沉了几分:“大将军体恤下情,遣孔璋先生亲至,此意吾已知晓他没有提下邳陈氏一个字,但所有人都明白他应允了何进的“和谈”请求。
“烦请先生转告大将军:淮水以南,广陵已定,凡愿归顺朝廷、守法安民者,吾山海领不咎既往。至于胜利者自然要有胜利者的待遇,具体的让那些人自己过来谈!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电射向陈琳,语速变慢,字字千钧:
“下邳须安分守己!淮水之畔,勿复起波澜。若敢再蓄兵养寇,阴结我敌一一”他顿住,
没有说后果,但那森然的杀意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莫谓陆某言之不预。”
陈琳感受到那股如实质的威压,心头剧震,明白这已经是陆鸣,或者说山海领,在权衡利弊后能给出的最大让步:接受和谈的“面子”,但也划下了最严厉的“红线”。
他连忙深深一揖:“将军深明大义!琳必一字不漏,转达大将军及淮水以北相关人等!下邳定当谨守臣节,不敢逾越!”
“送客。”陆鸣不再多言,挥手示意。
天使和陈琳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退。
走出弥漫着浓烈血腥与肃杀之气的中军大帐,踏入晚霞映照下的混乱城池,两人都有种重获新生的恍愧感。
陆鸣看着他们仓促离去的背影,眼神沉静,
允诺和谈,非是畏惧。
程昱、郭嘉那番不留情面的驳斥,既是为山海领立威,也为他在明面上赢得进退之据一一是何进“求情”,下邳陈氏才“幸免”于山海军的征伐铁蹄。
更深层的原因是,正如郭嘉内心所权衡的:一个根基深厚的千年门阀死敌,盘踞在自家即将控制的内核局域的近邻,终归是心腹大患。
接受这次表面上由何进主导、实际是下邳陈氏递过来的台阶,暂时止兵于淮水,避免当下即与之全面死磕,是更符合山海领整体战略的选择。
毕竟,广陵初定,尚需消化,大本营幽州也未尽在掌握。
下邳陈氏这张牌,暂时搁置,远比立刻撕破脸打成死局要明智。
而这场以战促和、威压逼降的戏码,就在这硝烟尚未散尽的射阳城中,落下了惟幕。
留给广陵郡的,是等待陆鸣处置的废墟与降兵;留给下邳陈氏的,是颜面与实力双重受挫后的短暂喘息与巨大阴影;留给山海领的,则是片刻整顿后,即将指向更加潦阔舞台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