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西风卷着砂砾,如同无数细小的刀锋,击打在锈迹斑斑的铁甲上,发出沙沙的哀鸣。
经过一个月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的疾驰,董卓魔下那支疲惫却依旧凶悍的西凉铁骑,终于踏入了凉州荒凉而狂躁的地界。
没有选择直接冲向叛军最为猖獗的汉阳或陇西,董卓的将旗指向了叛乱相对和缓的北地郡。
这片饱经战火与游牧侵袭的土地,此刻竟显得有几分萧瑟的“宁静”,尤如风暴眼中短暂的低压区。
甫一抵达,未待营盘扎稳,董卓那双如鹰隼般的眼晴便掠过层层军帐,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风中回荡:
“派出信使!即刻!给本将军探明所有能联系上的旧部!
不管是躲在山寨里舔伤口的狼崽子,还是钻在哪个角落里观望的狐狸,都给老子揪出来!”
信使如离巢的秃鹫,趁着尚未散尽的暮色,循着董卓秘藏的连络路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北地郡的沟壑与风沙之中。
仅仅数日,几份染着尘沙、字迹潦草乃至带着血迹的情报,便经由心腹死土之手,秘密呈递至李儒案头。
烛火跳跃,映照着这位谋士愈发阴郁的面容。
他枯瘦的手指在一份份密报上快速滑动,鹰集般的眼睛仿佛要将纸页烧穿。最终,所有碎片被他在心中拼接成一幅令人心悸的画卷。
他抓起整理好的汇总,步履匆匆地踏入了董卓那弥漫着汗臭、血腥与烈酒味道的中军大帐。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将士们身上弥漫的铁锈与杀伐气息。
李催、郭汨、牛辅、张济、樊稠、胡、华雄
董卓魔下这些剽悍不驯、渴望杀与战功的猛将们早已按捺不住,眼珠通红地围在沙盘前请战。
“大帅!区区羌胡反贼,何足挂齿!末将愿为先锋,踏平汉阳,斩了那北宫伯玉、李文侯的狗头,祭我西凉军旗!”李催声音嘶哑,手掌不自觉按住了腰间刀柄。
“正是!我辈铁蹄之下,叛军百万亦是土鸡瓦狗!”郭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唾沫星子飞溅,“杀入陇西,血洗叛贼,夺回我凉州根基!”
“末将请战!”
“末将愿往!”
众将纷纷叫,帐内杀气如沸水般蒸腾,战意几乎要将帐篷顶破。
董卓庞大的身躯深陷在铺着虎皮的胡床里,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短匕,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沉凝如铁水,直勾勾地盯着沙盘上标注“陇西”、“汉阳”的那片刺目局域。
他的沉默,象一块巨石,压下了部分喧嚣,让激动的众将渐渐收了声,只馀帐外呼啸的风声和炭火爆裂的啪。
就在这份令人室息的沉默中,李儒清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移到了沙盘边缘。
他未看众将,目光直接落在董卓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如冰粒坠地:
“主公,诸位将军,且听儒一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看似文弱却深不可测的谋土身上。
李儒不疾不徐地展开一份粗糙的凉州形势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叛军势力范围和李儒根据情报勾勒的兵力部署。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象一把冰冷的刮刀,划开众将被热血冲昏的头脑:
“凉州,已非昔日安稳之地。叛军气焰熏天,非虚妄。
北宫伯玉、李文侯借羌胡之怨气,煽动州郡兵卒,裹挟流民饥众,其势已不可等闲视之。
据可靠消息,叛军主力足有百万之巨,且大部分都来自凉州边军,并非乌合之众!”
他指尖重重戳在“陇西郡”与“汉阳郡”上:“他们盘踞于此,虎视全州!
其兵锋所及,金城已陷,武威告急,张掖危急
整个凉州东部、中部,已是一片焦土!
烽烟遍及,只剩最西陲的酒泉、敦煌二郡,因道路险远,暂得喘息。”
他话锋一转,声音更冷几分,直指董卓痛处:“更令人心惊者,昔日主公魔下旧部,盘踞于凉州各地的营头、校尉,竟也多有改旗易帜者!或迫于压力,或心怀异志,甚至:”
李儒顿了一下,抬眼扫过董卓紧握刀柄的拳头:“甚至有人率众投向了北宫伯玉!”
此言一出,李催等人顿时怒目圆睁,牙欲裂。
董卓腮帮子上的横肉突突跳了两下,眼中的凶戾几乎要溢出来。
“此等忘恩负义之辈,死不足惜!”胡怒吼。
然而,李儒并未理会这些愤怒,他话锋陡转,直指问题的内核:“然则,即便不顾叛军势大与我军远来疲惫之师,即便能集合众位将军虎威奋力一战”
他冷冷地环视帐内:“请问主公,诸位将军,此战胜负几何?”
无人回答。
百万叛军,其中还有大量熟悉西凉环境的原州郡兵,纵然西凉铁骑悍勇,也知是硬骨头。
“纵能胜之,必为惨胜!”李儒斩钉截铁地断言,“届时,我等兵力几何?铁骑几存?凉州一地本就被叛军啃咬得七零八落,战后如何立足?又如何应对皇甫嵩?”
“皇甫嵩”三字如同冰水,浇在了众将头上。
那位朝廷任命的平叛统帅,名义上的顶头上司,估计还在率领大军赶来的路上。
董卓冷哼了一声,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显然并不把皇甫嵩的节制真当回事。
李儒洞若观火,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皇甫嵩,朝廷正统,
名帅之后。
他此番西来,是奉旨平叛,需要的是赫赫战功去堵朝廷悠悠之口,去安抚洛阳那被凉州烽火烤得焦躁不安的龙椅!
而我们呢?大帅!”
他猛地看向董卓:“汉室倾颓,龙气衰微,凉州羌乱不过是冰山一角!乱世之机,已在眼前!
虚名战功如浮云,壮大军势,掌扼雄兵,控扼凉州甚至窥伺更远,这才是我们立身乱世、傲视群雄的根本!”
董卓的眼皮抬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李儒继续道:“故而,儒斗胆谏言一一不战!至少,不立刻打这场硬仗!”
“什么?!李儒!你”华雄忍不住出声喝问。
李儒抬手打断他,语速加快,锋芒毕露:“此刻出兵,孤军奋战,消耗的是我们宝贵的凉州子弟!
拼死拼活,即便扫除了北宫伯玉、李文侯,流尽了我们儿郎的血,最后是谁在洛阳德阳殿上接受封赏?
皇甫嵩!他坐拥中央军,坐收渔利!
我们损兵折将,除了一地狼借和一个疲惫不堪的凉州,能得到什么?
反而会让他皇甫嵩借势将势力伸入凉州,架空主公!”
李催、郭等人愣住了,这些只懂得冲杀的悍将从未想过这一层。
“那依先生之见?”牛辅瓮声瓮气地问,眼中凶光稍敛。
李儒的指尖在地图上那些标注着董卓旧部可能所在的地盘上轻轻滑动,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
洞悉一切的微笑:
“等!”
“等皇甫嵩主力大军开至,等朝廷催促战报的急递频传!
皇甫嵩急于平乱,急于立威,他才是该担重任、冲击叛军主力的那个人!
让他去啃硬骨头,去和北宫伯玉、李文侯死磕,去消耗叛军的锐气!
我们按兵不动,或者只在侧翼做些伴动,虚应故事即可。
保存实力,方为上策!”
他顿了顿,眼中幽光闪铄:“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利用主公在凉州无与伦比的声望和人脉!
派遣最机敏、最可靠的心腹,携带主公的手书、许诺甚至直接付出点实物!
秘密潜回陇西、汉阳甚至武威等地,连络那些尚未铁心附逆的旧部,策反那些见风使舵的酋帅、
告诉他们,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主公可以给他们活路、给前程!晓以利害,诱以重利!
李儒敢断言,叛军声势虽大,内部绝非铁板一块,多是被裹挟之辈!
只要我们操作得当,必能在皇甫嵩与叛军主力两败俱伤或僵持不下之时,收降数万乃至十万精兵!”
他看向董卓,目光灼灼:“再者,大帅!叛军肆虐凉州,逼近三辅,威胁司隶,这已是悬在洛阳头顶的利刃!
朝廷衮衮诸公,十常侍之流,有几个真正敢让皇甫嵩跟百万叛军死磕到底?
他们怕!怕皇甫嵩一败再败,更怕凉州叛军真冲进了关中!只要我们打通关节,
李儒声音压得极低:“只需让张让赵忠等人明白招安能最快‘弹平”祸患,再塞足好处,朝廷绝不会反对主公招安的建议。
只要能平乱,他们乐见其成,哪怕只求一时安定!
只要我们能把一部分叛军‘招安”过来,主公既为朝廷立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功,更能在不动刀兵、不伤筋骨的情况下,将这些力量:
实实在在地,收编进我西凉军中!”
李儒直起身,扫视了一圈陷入沉思的众将,最后字字千钧地对董卓说道:“大帅!战功?斩首?这些虚名,统统让给皇甫嵩!
他要这份虚荣装点门,尽可拿去!
我们,只要凉州真正服从于您魔下的十万铁骑!
要那些实打实的人马,实打实的精甲,实打实的根基!
此乃壮大根本,乱世之中立身的不二之选!
比之那血染沙场换来的微薄功勋,强胜何止百倍!”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炭火啪作响,和帐外凄厉的风豪。
董卓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李儒脸上停留良久,那里面映着的不再是狂躁的杀欲望,而是一种深沉的、贪婪的、仿佛深渊般的冷静。
他缓缓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插在沙盘上标记着“汉阳郡”的位置,低沉如闷雷的声音在帐内炸响:
“李催、郭听令!约束各部,就地休整,加固营防,无令不得擅自出击!”
“诺!”
二将虽然眼中仍有不甘,却已明白其中利害,凛然抱拳。
“牛辅、张济!尔等速选派可靠心腹,持本将军亲笔手书与重金,潜入叛军各部,按文优之计行事!
告诉他们,跟着本将军,有肉吃!负隅顽抗,粉身碎骨!”
“遵令!”牛辅、张济眼中精光一闪。
“樊稠、胡、华雄!整军备战,厉兵秣马!静候皇甫嵩大人的“将令’!”
董卓嘴角勾起一抹狞的冷笑,他庞大的身躯站起,如同苏醒的巨熊,阴影瞬间笼罩了半个军帐。
他不再看那标注着百万叛军的沙盘,目光仿佛穿透营帐,投向东方皇甫嵩大军即将到来的方向,也投向了洛阳那摇摇欲坠的宫阙。
保存实力、借力打力、趁机收编一一这才是乱世枭雄的生存之道。
李儒之策,深得他心。
皇甫嵩要那虚名?给他!
汉室要那太平?骗它!
而他董仲颖,要的是在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帝国废墟上,亲手取、熔炼出的一支属于他自己的、真正强大无敌的铁军。
凉州的寒风,带着血腥与沙砾的味道,吹开了这盘大棋的序幕,而董卓,已然找到了他的落子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