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邺城。
黄天昭彰北风卷动着冀州平原上最后的枯草,鸣咽如丧钟。
邺城,这座千年古都,此刻被一层凝而不散的玄黄云气笼罩,云层中隐约可见的巨大八卦阵缓慢旋转,散发出令人室息的威压。
祭天坛高耸入云,张角身着以金线绣满符篆的玄黄王袍,手持承继自远古祭祀的太平王玺,立于坛顶。
张角登基后的第一道安民令,如同惊雷在冻土上炸响:
“凡入我王道疆域者,登籍造册!按丁授田!开太平仓,活命之粟立取!”
饥民的狂潮与士族的铁壁这道诏令,如同一块巨石砸进冰封的死水。
消息沿着商路、裹挟着求生的本能,以远超战报的速度向四面八方蔓延。
充、豫残破的焦土上,早已被榨干最后一丝生机的流民,空洞的眼中骤然燃起骇人的光。
无数双冻僵的脚重新踏上通往冀青方向的道路,汇成一股沉默而汹涌的灰色浊流,压碎了沿途的残雪与败叶。
他们追逐的,不再是虚无飘渺的“黄天”理想,而是邺城、巨鹿、青州各地一夜之间如山聂立的粥棚蒸腾出的白色暖雾,是那一纸薄薄的名册所能换取的一一活命!
这股裹挟着绝望力量的人潮,瞬间刺痛了冀青周边地区士族豪强的神经。
豫州易主的惊悸未平,张角这一手釜底抽薪的“王道”,更让他们感到根基被掘的恐惧。
充州陈留城外,高墙深院的坞堡内,年迈的家主狠狠将茶杯掷碎:
“分田?授粮?张角老贼是要挖尽我充州膏腴之地的筋骨!”
随即厉声下令:“族兵外扩三十里,所有官道、渡口设卡!
粮队出入严查!发现流向冀州者,人粮俱扣!
堡外堡外粥棚每日只施两桶清汤,吊住他们的命,不准过河!”
司隶边缘的颖川城中,颖川别院书房灯火通明,谋士声音低沉:
“太守,人心浮动,已有人趁夜拖家带口北逃。
单靠施薄粥难遏此势!
当严令乡亭,行‘连坐”之法,五户一保,互监互察,昼出农事需报备,日落即闭寨门!
凡私自离境者,全部同罪!”
冰冷的“连坐”二字,在寒夜里透着比冻土更深的残酷。
并州上党郡,面对零星涌来的流民,驻守此地的豪强部曲毫不留情,马蹄踏碎雪窝,长矛指向人群:
“奉刺史令!封路!任何人不许南渡!
再往前一步者,视同黄巾乱匪,格杀勿论!”
刀光闪过,点点殷红溅洒在雪地上,冻结成黑色的绝望。
更多的百姓瑟缩在树林沟壑中,绝望地望着那道通往“生路”的关隘。
一时间,冀青边境,冰封的河岸边、龟裂的官道上,除了肆虐的北风,更添了一层铁与血的肃杀。
士族们以粮库为堡垒,以坞堡私兵为锁链,试图在绝望的人潮与张角的“王道乐土”间,筑起一道冰冷的铁壁。
然而,人心如野火,压制愈烈,潜藏的怨恨与躁动也愈发汹涌。
恐惧在施粥棚排队的麻木眼神中交织,不甘在封锁线外的雪地里凝固。
张角未费一兵一卒,只用粮仓的钥匙,已让周边的秩序根基,在饥寒与诱惑中剧烈摇晃。
幽州西部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却如磐石般安澜度日。
当这股源自冀州的惊涛拍向北方的幽州西境时,却如同撞上了一块沉稳的礁石,激起的仅仅是几圈微澜。
与周边的恐慌封锁、人心浮动形成鲜明对比,泪授坐镇的涿郡、戏志才梳理的代郡、郭嘉治理的上谷、田畴安抚的渔阳、程昱管理的广阳,五郡之地仿佛处于另一个时空。
自泪授、戏志才、郭嘉、田畴、程昱五位大才率山海内核自豫州北归,拿着朝廷明发的太守印信踏上这片冻土起,一场沉默而高效的重建风暴便席卷了五郡。
山海领庞大的粮食物资储备,如同开闸的春水,无声地漫过这片曾被程远志纵兵劫掠、如同被犁过一遍的土地。
郡府门昼夜不歇,流散人口的姓名、原籍、技能被精细登记入册,模糊的鱼鳞由册被重新丈量厘清。
百姓在经历了程远志之乱“粮尽仓空、青壮强征”的噩梦后,看着新来的官爷们拿着尺绳在田头标记,眼中第一次有了踏实的光。
分发点上,不再是清汤寡水的施舍,而是足以让一家老小顶过寒冬的粟米与豆饼。
从广阳运来的厚实麻布与御寒的旧袄,被小心地分发到冻得瑟瑟发抖的老人与孩童手中。
山海领的官吏办事干脆利落,没有士族的矜持盘剥,更无黄巾的凶神恶煞。简单的温饱与秩序,在此刻胜过方语千言。
荒废的土路边,能看到几户人家合力用新领的工具清理残垣,搭建起简易的窝棚,烟卤里升起久违的、带着食物香气的炊烟。
不管是陆鸣还是泪授、田畴,都是将幽州西部五郡当做僮县一般对待,这里的百姓也都是山海领治下的子民,全都相当舍得花资源跟力气治理。
田间地头虽被冰封,但隐约可见堆起的黑色沃肥,等待着开春的播种。
山海军的巡逻队军容整肃,马蹄踏过雪地,带来的是安定,而非恐惧。
陆鸣两次力挽狂澜援救幽州州府的壮举,早已在民间口耳相传。
如今这位“僮县侯”的手下又实实在在带来了活命粮和御寒衣,更兼名正言顺的太守之位带来的秩序重建。
幽西五郡的百姓心中,对陆鸣及其魔下山海将领的感念,如磐石般稳固。
因此,当张角称王、青充流民北涌的消息伴随着“按丁授田、开仓活命”的诱惑传来时,幽州五都的反应是出奇的平淡。
街市坊间偶有议论,也不过是几声唾骂:
“胚!黄巾贼子!烧杀抢掠忘了不成?画个饼就想哄人?咱们侯爷才是实打实的活命恩人!”
“就是!程远志那恶贼就是他们黄币一路的!抢光了咱们的家底!现在施点粥米就想当好人?
谁信!”
“黄巾贼子,狼子野心!”
那曾经足以让中原流民舍命奔赴的“王道乐土”,在陆鸣治下的幽西,激不起半分波澜。
民心所向,坚如磐石。
尽管如此,阳信城县衙议事厅内,烛火通明。
陆鸣端坐上首,玄甲未卸,案头摊开着冀青各郡最新情报。
郭嘉斜倚窗边,指间习惯性地转动着酒葫芦,眼神却清明锐利;程昱坐如青松,面容冷峻;沮授须发微动,凝神沉思。
戏志才和田畴留在幽州西部的郡府处理政务,统筹山海领治下五郡政务,未能亲临。
“张角称王,非贪图虚名。”沮授的声音打破了静默,手指点向舆图上冀青广的土地,“此举乃饮止渴之策,更是欲效餐餮,鲸吞流民!”
沮授目光扫过陆鸣:“表面赈济安民,实则是将流民从负担转化为兵源!
纵然十中取一,亦是百万兵潮!
此人志在消化两州底蕴,更或为开春后,积蓄足以淹没任何阻碍的兵力!
其用意,或为抗何进东征大军,或为”
他看向北方:“再度开疆!”
“公与所言,正是张角豺狼之心。”
程昱冷然接口,鹰目中寒光一闪:“冀州已非之前的农民起义黄币贼,其以投效的冀州士族子弟治政,便是要将其军旅向朝廷官军看齐,令行禁止,坚韧可怖!
饥民为兵,士族治政,此獠是欲铸就一头足以裂土的凶兽!
其爪牙所指,我幽西首当其冲!”
陆鸣颌首,指节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沉稳的笃笃声:“新募之兵如何?”
郭嘉放下酒葫,正色道:“除阳信城因程远志祸乱过甚,丁壮十室九空,仅征得新兵一万馀人。
其馀五郡,每郡已编练新兵五万之数。”
他语带一丝凝重:“这已是整个幽州的极限了。
五郡遭劫,粮物资财被掠殆尽犹在其次,青壮男丁被强征虏掠,十去七八。
此二十六万新军,乃是属下集成了五郡的情况募得。
再多就有竭泽而渔的意思,恐春耕无丁,地方生变,根基动摇。”
二十六万!陆鸣眼中金芒微闪。
这个数字昭示着程远志破坏的酷烈,也体现了五郡太守的竭尽全力。
他果断下令:“传令!所有新兵,即刻移防渔阳郡!
交予廖化、陈到操练整编!
许其视塞外胡骑动向及辽东公孙氏情况,率本部精兵与新兵五万之内,主动出击,以战代练,
磨砺锋芒!”
“周泰、蒋钦驻阳信城,统帅百万山海老营锐士,沿边境修工事,严防死守,冀州但有异动,必使其撞个头破血流!”
“高览领新编十万燕赵铁骑及五十万山海精锐,并本部兵将,屯于涿郡边境!
日夜巡代,高度戒备!
张角若想绕过阳信坚城直扑幽州腹地,需先问过尔等掌中之塑、跨下铁蹄!”
“黄忠领馀下山海精锐,坐镇中枢,充为后备机动!随时策应四方!”
“末将领命!”
“谨遵君侯钧令!
诸将壑然起身,甲胃铿锵,声震屋梁。
冰寒的空气被这决然杀伐之气搅动。
一道道将令,如同一根根楔子,深深钉入幽西五郡的防御链条上,严阵以待冀州那头正在消化、膨胀的黄天巨兽。
风雪拍打着阳信城高耸的箭楼,冰棱悬挂在垛口之下,折射着厅内烛火的微光。
府内,是紧锣密鼓的整军布防;城外,是百万甲士枕戈待旦的肃杀;而五郡腹地,是恢复生机的点点烟火与艰难却稳固的人心。
陆鸣的目光通过窗,望向南面那片被黄云笼罩的土地。春天来临之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冰层之下孕育。
而他与他治下的磐石幽西,将在那时迎来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