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裹尸的棉布,自漠北席卷而下,死死缠紧了整个汉帝国的脖颈。
甲子年的冬,已非季节的轮回,而是刻入骨髓的诅咒。
一场多年未见的、足以噬魂断骨的大饥荒,正如同无声的瘟疫,沿着被烽火烧焦的官道、淌过被血水浸透的河渠,狞地啃噬着帝国的每一寸焦土。
中原腹心,充、豫两州一一这片承载了汉家最深厚荣光的膏腴之地,此刻化作了最深重的苦难溶炉。
曾经翻滚着金色麦浪的田野,只剩裸露的、龟裂如老人皱纹的冻土,零星散落着被啃尽根茎的枯草败叶。
散落在残垣断壁间的百姓,如同被狂风扫落的秋叶,身上槛楼的粗麻布片难抵刺骨的寒意。
空洞的双眼深陷,麻木地望着同样空洞的天穹。腹中不再是饥饿的低鸣,而是濒死般无声的干愈。
黄巾的狂席卷、官军的“王师”收复,如同两片沉重的磨盘,反复碾轧过这片土地,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机与积存的仓。
衣难蔽枯瘦之躯,食不果腹中饥!这八个字,是此间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最直观的生存写照,是千方张麻木脸庞上无声的控诉。
直到冻的肠胃火烧火燎,洛阳朱门内的衮衮诸公、郡县高墙里的世家豪族们,才带着一丝迟来的、近乎荒谬的惊慌后知后觉一一帝国的粮仓,真的空了!
那些曾像征着皇权调控、遍布州郡的常平仓,在去罗那场席卷半壁的黄币浩劫中,命运被彻底撕裂。
或被汹涌如潮的饥饿流民哄抢一空,化作苟延残喘的口粮;或被贪婪的地方豪强趁乱鲸吞蚕食,冠冕堂皇地“借粮充军”、“征调平叛”,肥了私库,掏空了官仓。
这吃人的乱世,吞噬的不仅是人命,更是维系国本的最后命脉!
除司隶京畿之地犹自勉强维持着一份脆弱如冰的皇家体面,其馀各地的官仓,早已是梁柱空悬,鼠雀无踪!
徒留四壁,诉说着无声的绝望与荒唐。
讽刺的寒意,如冰锥刺骨!此刻,粮米盈溢如山处,恰恰在那深宅高墙、坞堡林立的士族豪强地窖深处!
数年风调雨顺积下的陈谷、秋收不及耗的新粮、战时趁乱巧取豪夺的“战利品”,如同小山般堆积在幽暗阴冷之地,散发着陈腐却令人垂涎欲滴的气息。
然此活命之物,又岂会洒向墙外那绝望哀豪的深渊?乱世当道,自保为要!
拳养如狼似虎的私兵部曲、铸造铜墙铁壁的坞寨、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的征召令墨迹未干。
粮?那是铸剑的寒铁!是压寨的磐石!是乱世裂土、割据称雄的根本!
至于墙外倒毙冻僵的骸骨?不过是风中随时消散的些许尘埃罢了。
于是,哀鸣不再是蜷缩于废墟角落的呜咽,而是卷入了呼啸的风暴。
大股大股的流民潮,裹挟着对饥饿与寒冷的本能恐惧,如同灰色无声的浊流,沿着龟裂的官道、漫过荒芜的田埂,缓慢却不可阻挡地涌动、蔓延。
从冀充边界到司隶外围,从荆州北鄙到扬徐水道::::
但凡传闻尚有微弱炊烟之地,皆成为这绝望洪流规的彼岸。
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不再是史册典籍里的斑斑旧痕,而是冰冷的冻土之上,被麻木目光所接受的常态。
就在这帝国基石即将被饥寒彻底蚀穿、万姓即将冻毙于道的至暗时刻,冀州腹地的心脏一一邺城,那尊曾搅动九州的巨擎,投下了一根刺破绝望的“巨柱”!
邺城巍峨的祭天坛上,朔风猎猎。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不再满足于玄黄道袍与大贤良师的称号。
他洗去符水血迹的双手,捧起一方以沉金暗纹铸就的“太平王玺”。
寒风卷动他那身比巨鹿祭天时更显威仪玄黄袍,其上流淌的道纹仿佛与复盖冀州的黄天法阵共鸣。
“苍天倒悬,黄天承命!孤,当立为太平王!”
声浪并非只靠喉舌,而是挟裹着炼化一州气运的磅礴法力,如同实质的音波,席卷邺城内外,
穿透漂冽寒风,刺入每一个绝望流民的耳膜。
祭台之下,跪伏着无数头扎黄巾、面如菜色的信徒,此刻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狂吼:“太平王!太平王!太平王!”
声浪直冲霄汉,仿佛要撞碎灰暗的穹窿。信仰在此刻狂热到极致,化为深入骨髓的死忠烙印。
张角的身影,在他们眼中,已是绝望深渊中唯一的救世神明!
紧随其后的,是大封诏书一一煌煌天音,册封王侯将相:
“敕令:张梁为武安公!张宝为定国公!镇守冀州大本营!
马元义晋冀州牧!张牛角封镇北大将军!青州管亥封征东大将军!管承封伏波将军!褚飞燕晋飞骠将军!孙轻、王当封骁骑将军:
一一个个曾令官军闻风丧胆的名字,被赋予了像征地上道国的王爵将印!
邺城的黄云仿佛在敕令声中沸腾,凝成王旗猎猎。
仪式并未结束。
真正的惊雷,轰然炸响于饥寒交迫的苍生耳畔:
“大救冀、青!凡入我王道乐土,无论何方流民,登籍造册者一一”
这十字如石破天惊,成为刺穿饥饿与绝望深渊的第一道光!
“登籍造册者,皆可受粮活命!按丁授田!太平王道法之下,必使人人有粟可炊!有衣可蔽!
有沃土可耕耘!不使一夫一子,冻于道!”
平地起惊雷!
冀青各城关渡口,巨大的粥棚一夜之间如山聂立!
那堆积如山的粮食一一其中许多,饱含着劫掠自冀、青、兖、豫、徐五州豪强的“战利品”,
在寒风中蒸腾起令人疯狂的白色香气!那是生的气息!
流民!如同绝望中嗅到血腥的鬣狗群,如同黑暗中扑向灯火的飞蛾潮!
灰色、沉默、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洪流,骤然改变了涌动方向!
从充州被战火撕开的裂口,从豫州被士族榨干的焦土,从冰冻荒野上濒死的村落,不顾一切地、汹涌澎湃地向北、向东、向着那升腾着白气的粥棚涌动!
只为一纸名册!
只为那一碗滚烫、散发着生命气息的稠粥!
只为太平王口中那个“冻于道”的诺言!
只为那一块在“黄天乐土”中活下去、甚至生根发芽的土壤!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烧穿了帝国的冻土坚冰,也灼伤了洛阳宫阙的最后体面!
壁垒森严的汉家坞堡内,世家豪族们惊惧地望着墙外那汹涌北去的饥民洪流,感受着那份颠复纲常、裹挟生机的“王道”所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们囤积如山的粮米,此刻如同沉重的讽刺。
张角这一手,是攻心骨!
是乘帝国之危、食帝国之肉的餐餐毒计!
寒风中,有人死死捂住自家粮仓钥匙,仿佛能隔绝那“分粮、分田”的宣告,脸色由矜持转为铁青,最终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苍白一一那是对民心与人力根基被釜底抽薪的惊恐。
洛阳南宫深处,德阳殿的金砖仿佛也无法隔绝那从北面传来的洪流轰鸣。
权贵们强撑的“祥和”彻底碎裂,那封王的告示,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皇座之上。
他们意识到,那张角非但未曾因饥寒和朝廷围剿而削弱,反而用劫掠所获的“粮食”铸成了最锋利的钩爪,正在将帝国最后残存的子民、连同未来的可能,一点点挖走!
这已不是裂土,这是挖根!
帝国的寒风,裹挟着冰雪与“太平王”安民告示的馀烬,从未如此刻这般刺骨。
人心的天平,在冻饿濒死的本能面前,在一片“太平王”的呼喊声中,正发出绝望而沉重的、
倾斜的呻吟。
裂帛之声,已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