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德阳殿。
那像征帝国心脏的蟠龙金柱之上,宫灯的光晕似乎比前次大朝会更黯淡了几分。
浓重的龙涎香气依旧馥郁,却已然压不住殿宇深处弥漫出的、一种混合着血腥与铁锈的焦糊气味一一那是州牧制仓促出台后引发的连锁爆炸,在帝国残骸上燃起的冲天烈焰尚未熄灭时,新添的更为致命且辛辣的浓烟。
甲子新年的寒意尚未从洛阳宫阙的金瓦上褪尽,一道裹挟着血与火的八百里加急便如冰锥般刺穿了德阳殿那勉力维持的“祥和”假象。
凉州一一大汉帝国拱卫西陆、隔绝羌胡的最后一道边关壁垒,在州牧制度撕裂山河的回响声中,轰然崩塌!
告急文书字字泣血:北地、安定羌胡率先发难,宛如燎原之火瞬间引燃整个凉州。
金城郡治允吾城头,守军浴血奋战终至力竭,那像征汉家威仪的都尉大旗被叛军悍将北宫伯玉、李文侯的兵锋生生斩落!
罕、河关::凉州腹地,烽火狼烟直冲霄汉,凶悍的羌胡叛军在极短时间内聚拢成狂澜之势,兵锋遥指三辅,帝国西北门户已然洞开!
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将本就因荆州囊阳陷落、南都望风而降而颜面扫地的汉灵帝刘宏,震得面如金纸。
德阳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代替了之前的争吵。
铅灰色的低云仿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殿外那像征新岁的雅乐此刻听来竟如同丧钟哀鸣。
刘宏,这位年仅二十八却已是数度呕血的天子,强撑着病体坐在冰冷的龙椅上。
他苍白的面容下,那双鹰集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锐利中更添了深重的疲惫与难以掩饰的惊惧。
他扫视阶下群臣,无论是阴势的十常侍,还是如山岳般立的何进,所有人的脸上都刻着同一个判断:朝廷手中可用的精兵,早已在去年那场席卷天下的黄巾狂澜中消耗殆尽。
东有冀州张角如中天巨,黄云巨人依旧盘踞着帝国最富庶的州郡,根基深不可测;北有幽州乱局未定;南有荆襄糜烂,张曼成携三百万之众虎视耽耽。而此刻,凉州一一这西北最为剽悍、民风最是骁勇的边疆重镇,竟然爆发了足以颠复三辅、威胁帝畿的巨乱!
朝廷,再也无力同时支撑东西两线的平叛战争!
国库的空虚,仓的匮乏,军队的残破,如同骨之蛆,清淅地告诉刘宏:他的权威,他所能调动的力量,已是风中残烛,甚至不足以同时扑灭这一东(张角)一西(凉州)两头噬人的猛虎!
而更大的阴影,来自于朝堂之上。
他目光锐利地射向那位蟒袍玄甲、如古兽般沉默的大将军何进。
刘宏深知,经过去岁黄市之乱与今岁州牧风波,何进羽翼已丰。
外戚集团的手伸得何其之远?其党羽丁原稳据并州,鲍信、王匡、袁遗等人盘踞地方,其势已成,盘踞如虎。
何进名义上总揽天下兵马,实则其内核力量一一以洛阳五营,左、右羽林,左、右虎责等扩充而来的数万精锐,以及丁原等并州军头,已隐隐成为洛阳城内最具实力的一方。
此刻若让何进率其魔下劲旅西征凉州平羌
凉州之地,民风彪悍,地域潦阔,连接西域,更掌控着帝国重要的养马之地。
何进若借此平叛之功,再顺势将凉州纳入其势力范围,那将是何等的权势滔天?刘氏天下,岂非发发可危?
让一个权柄已然膨胀的外戚坐拥京畿并手握并、凉两州兵甲?
刘宏想到此,一股寒意直透骨髓,那绝对是比董卓、比孙坚、比任何一个割据势力更致命的威胁!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
冰冷的决断在刘宏心底生成,一种被逼至墙角的帝王权谋,带着无奈与残酷。
他的目光在与何进那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短暂碰撞后,缓缓扫过沉默的群臣,
“凉州!凉州反了?!”司徒袁的惊呼带着破音,老脸瞬间煞白如纸。
殿内喻喻作响,原先因荆州惨剧而激愤、羞恼、推的面孔,此刻齐刷刷转为一种近乎室息的死灰色。
十常侍之列,张让那如寒潭深冰般的面容终于剧烈地波动了一下,苍白的手指猛地掐入掌心荆州已是奇耻,如今凉州再陷!
那是拱卫司隶、隔绝羌胡的西陆门户!
金城允吾一失,无异于汉家西北的脊梁被硬生生折断!
羌胡铁骑磨牙血,东窥三辅京兆、右扶风、左冯翊三个长安及其周边地区,兵锋遥指函谷!
帝国的后门,彻底洞开!
“陛下!”何进魁悟如山的身形霍然出列,蟒袍下的玄铁甲叶发出一声沉钝的金鸣。
他面沉似水,但那对虎目深处,却清淅地燃烧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贪婪的光芒。
此刻,他不是惊慌,更象一头嗅到致命猎物气息的猛虎。
“羌胡凶顽,凉州乃关陇屏障,此乱不洱,帝畿震动!臣请陛下速发天兵!”
速发天兵?汉灵帝刘宏端坐于那至高无上的龙椅,衮冕垂之下,原本在张让秘药支撑下勉强维持的“翼铄”,此刻已消失殆尽。
州牧制倾刻化为虚妄的笑谈,荆州耳光犹在耳边回响,如今西凉又送上一记穿心重锤!
他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敲击着龙椅扶手上的盘龙纹路,指节用力到泛白,一股腥甜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
目光扫过殿中:十常侍阴势而焦灼的目光投向他;何进身后那外戚-军功集团的内核力量,则如同磨利的刀锋,无声地簇拥着他们的领袖;而那些素来高谈阔论的文官,早已若寒蝉,面无人色。
兵力!最致命的问题,是朝廷手中可用的兵力!
荆州巨变,朝廷鞭长莫及。
中原充、豫,虽名为“平叛前线”,实为皇甫嵩、朱伪与董卓两股大军所控,早已自成一体。
卢植在北疆牵扯张角,亦难以抽调。
仅靠洛阳这号称十五方的“羽林”、“北军”?
刘宏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所谓的京畿精锐,其中能战者几何?
大半早已被何进借着“剿匪”之名渗透笼络,能真正听命于自己中旨调动的,恐怕不足五万!
这点兵力,想扑灭凉州燎原大火?无异于杯水车薪。
想剿灭冀州根基深厚的张角?更是痴人说梦!
西边凉州叛乱需要速平以保帝畿西大门,东边张角这大贤良师必须尽快剿灭以正天下视听。
两头重如山岳的压力,狼狠挤压着中间那原本就虚弱的皇权刘宏的目光死死钉在下首何进那玄铁般的背影上,一股极深的寒意与无力感住了他。
何进请命,其意不在羌胡,而在于那柄掌控全局的帅印!
他知道,自己再也压不住这个手握京营重兵、羽翼渐丰的大舅哥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一一绝不能让何进借凉州平叛之机,将这连接西域、盛产悍卒的西北重镇也一并收入囊中!
一旦凉州落入何进之手,则并、凉连成一体,虎踞关陇,俯瞰中原,自己这龙椅就真成了他脚下的台阶!
与其养虎为患坐大西北,不如
刘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带着一种枯稿的沙哑,却又透出帝王最后的倔强,缓缓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大将军忠勇可嘉。”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凉州羌乱,事关社稷根本,不容半点闪失。
然逆贼张角盘踞冀州腹心,乃天下祸乱之源,若不能速平,亦将动摇国本。朕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何进,最终投向仿佛已准备好瓜分盛宴的武将串行:“着命皇甫嵩,
朱伪、卢植,即刻率所部兖、豫、北疆平叛主力,火速开拔,西进凉州!务须荡平羌胡,收复失地,重固西陲!
讨逆大元帅’董卓所部兵马,随同西进,受皇甫嵩节制!”
将董卓放入凉州战场,有皇甫嵩这老将在名义上节制,勉强算是一道脆弱的保险,总比让何进全盘掌控强。
此言一出,何进身后一些将领脸上微露错,显然预期是随何进西征。
但何进本人,嘴角却迅速掠过一丝极淡、极冷、尽在掌握的弧度。
刘宏的目光牢牢锁住何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下一句:“至于冀州张角逆贼非威望素着、能统合四方兵将者不可担当!大将军何进听令!”
何进身躯猛地一震,单膝重重跪倒,铠甲铿锵作响:“臣在!”
声音洪亮如雷,再无半分谦抑“朕钦命你为‘荡寇大元帅”,总督冀州、并州、幽州战事!
统率洛阳京营、征调并州丁原、鲍信、王匡、袁遗等部所有可用之兵!
务必踏平巨鹿,诛杀张角三兄弟,以安天下!”
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厉:“朕在洛阳,等你凯旋的消息!”
这番安排,赤裸裸地将朝廷能调动的“中央军”与何进在并州经营的势力捏合在一起,塞向黄币最为坚实的堡垒一一冀州!让何进去啃张角这块最硬的骨头!
对于刘宏来说这是无奈至极的妥协。
他深知张角盘踞冀州数年,根基深厚,黄云巨人、神上使精锐绝非易与之辈。
何进此去,胜则元气大伤,功高震主也得先伤筋动骨;败那也是损了他的羽翼!
无论如何,将何进这头猛虎驱离京畿,推入冀州泥潭,暂时远离凉州这块待收割的肥肉,便是他所能争取的最佳喘息!
他赌的是张角有足够力量让何进吃尽苦头。
对于何进来说这却是意料之中的胜利!
挂帅!总督冀、并、幽三州军务!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至于去哪里打仗?根本不重要!
凉州贫瘠而凶险?冀州难啃但有士族底蕴可以盘剥?在他眼中,皆是弛骋的疆场和待搜取的利益!
皇帝那点“驱虎吞狼”的心思,他洞若观火一一然而,谁是被驱的虎,谁又是那等待被吞的狼?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张角凶悍?破城之后,其甲胃、其财富、其部众,乃至充青那些残存的士族坞堡,都将是何进的囊中之物!
皇帝以为他去的是泥潭,他却视其为遍地黄金的宝库!
“臣一一谨遵圣命!必效死力,为陛下荡平妖氛,犁庭张角老巢!”何进声如洪钟,头颅深埋,掩饰住眸中那几乎喷薄而出的、取整个中原的野心烈焰。
他身后的内核班底,郭胜、淳于琼等人,脸上亦难掩激动与兴奋。
一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权力交割,就在这羌乱烽烟的逼迫下完成。
德阳殿的议事,草草收场。
皇帝的诏书以八百里加急飞送充州前线皇甫嵩、董卓大营,以及北疆卢植处。
时间稍晚,大将军府。
肃杀的白虎堂内,不复朝堂上的剑拔弩张,而是充斥着一种磨刀霍霍的炽烈气息。
“拟令!”何进的声音震得屋顶梁尘而下,“征调函下发并州各郡!命丁原、鲍信、王匡、袁遗,所有可战之兵,火速整编!限一月之内,汇集河内,听候本帅调遣!违期者,军法从事!”
“传令京师各营!北军五校、虎贲、羽林!披甲!秣马!清点武库!所有弩箭、精甲、粮草洛阳仓、武库,尽数封存移用!动作要快!十日内,本帅要看到十五万雄师枕戈待旦!”
洛阳城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
京营驻地,鼓号喧天,甲士涌动如潮。
一车车粮、辐重从洛阳仓中汹涌而出,无数随军工匠、民夫被紧急征发。
何进的铁杆心腹,皆被委以重任,或掌兵马调度,或控粮草辐重,奔走呼号,调动起整个帝国中枢残存的肌肉与血液。
郭胜等人则连络各方依附的商贾、豪强,以将军府名义强行征调物资车船。
洛阳城内,何进一系的文士、武将也开始了疯狂的造势。
各类“大将军忠勇无双,荡寇中原定乾坤”的颂扬歌谣迅速传唱,“张角末日将至”的言流布坊市。
大将军府的门坎几乎被各色人等踏破,或来表忠,或寻门路谋个出征的差事,或想趁机安插子弟。
而在远离洛阳的并州诸地。
朔方突骑的铁蹄踏碎太行隘口的积雪,丁原立于晋阳城头,接到何进密令与新帝西进诏书,鹰目中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大手一挥:“吕布听令!整军!目标河内!”
五原郡,鲍信放下文书,对着帐下豪帅厉声道:“建功立业,就在今朝!点齐坞堡精壮,随本将投奔大将军!”
上党郡,王匡眼中闪铄着对中原土地与财富的渴望:“备足粮秣,把新募的骁骑都带上!”
雁门郡成堡,袁遗授着胡须,望着南方的官道:“袁氏荣耀,或系于此行
并州大地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无数股由郡兵、边军、豪强私兵、甚至部分整编山寨武装组成的铁流,沿着古老的陉道,滚滚涌向河内方向。
尘烟蔽日,杀气直冲斗牛!
帝国的暴力机器,在权力博弈达成妥协的瞬间,便被强行扳道,拉满了弦。
兵锋一东一西,裹挟着不同的野心与算计,分别奔向羌胡肆虐的焦土和张角盘踞的地上道国。
整个帝国的政局如同挣脱了最后一根保险索的庞大战车,朝着未知的深渊与血与火的炼狱,轰鸣着、无可挽回地狂飙而去!
荆州、扬州、益州、徐州的群雄,在帝国中央无力南顾之际,各自的目光,亦在动荡的烟尘中,变得愈发深沉而锐利,露出了潜藏已久的,狞疗牙!
九州沉陆,山河板荡的乱世终章,已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