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的阳信城,并未沾染多少新岁的喜气,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残雪斑驳地覆盖着城墙与街巷,呼啸的北风卷着冰粒,在空旷的校场与临时搭建的营地间肆意穿行,发出尖利的鸣咽。
这座在风雪中孤悬于幽州西南隅的要塞,经历了数月前血与火的洗礼,城垣上深嵌的箭和法术轰击的焦痕尚未褪尽,此刻又被厚厚的冰铠复盖,如同一位身经百战却疲惫不堪的老卒,沉默地聂立在茫茫雪原之中。
空气里弥漫的是铁锈、寒冷与未散尽的烽烟气息,而非酒肉饭香。
城内临时征用的县衙,如今被充作“幽西大都护”行辕。
寒风从未能完全糊严的窗纸缝隙钻进,吹得堂中炭盆里的火光摇曳不定,光影在陆鸣略显疲惫的脸庞上跳动。
他裹着厚重的皮裘,面前案几上散落着军报、粮秣帐册以及一张绘制粗略的幽西五郡疆域图。
远处偶尔传来城中流民聚集地压抑的鸣咽和兵卒巡逻踏雪的咯吱声,替代了本该有的爆竹喧器。
“又是一年了啊:”陆鸣低叹一声,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大堂里显得有些寂聊。
与上一年的不同,那时的山海城张灯结彩,四十万户分羊,将领谋士齐聚一堂,陆鸣虽忙碌却跨曙满志。
而如今,偌大的基业铺展得太开一一南有广陵、庐江联盟的猜忌与孙坚的虎视耽,东有董卓递来的、暗藏机锋的橄榄枝,豫州士族的怨恨如同骨之蛆,而眼前这份真正需要他倾注心血的幽西之地,更是一片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沉重负担。
摊子太大,鞭长莫及。
莫说召回远在豫州前线的泪授、戏志才、陈到,便是近在幽州坐镇代郡的田豫,或是正在集成郡、上谷流民的高览,乃至分驻各战略要点的张文、卫兹、张武,都无法在年关脱身。
陆鸣这位领主自己,也只能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新年,于数千里之外的雪国边陆奔忙,在安抚流民、整肃防务与清点物资中度过这个本该团圆的节日。
新年伊始,纷乱未息,坏消息却如影随形,
正月初三,一份通过山海特快渠道送抵的密报,撕破了阳信城表面努力维持的平静,被亲兵匆匆送入行辕。
展开细览,陆鸣的眉头瞬间拧紧一一朝廷设立州牧!刘焉为益州牧、刘岱为充州牧、刘表为荆州牧!
“砰!”陆鸣的拳头无声地砸在冰冷的硬木案几上。
相较于他记忆中上一世的“历史”,幽州牧刘虞之名赫然缺席!
这微妙的差异,无疑是历史变化的最佳印证一一他这只扇动翅膀的蝴蝶,终究彻底改变了轨迹。
然而,更关键的是,幽州的“缺席”背后含义清淅:因为此刻整个幽州西部已置于山海领的“实际控制”之下!
这个“实际控制”,正是陆鸣在黄币乱局中以血战换来的,年前所图谋的关键政治资本一一他所极力争取的,对“豫州和幽州的军政大权”!
当时戏志才、泪授还担忧这“战时”赋予的权力会在战后被轻易收回,陆鸣却自信满满,断言汉廷根基动摇,乱后格局将截然不同,这“大义名分”正是他扎根两州、化虚为实的倚仗。
然而朝廷的反应出乎意料!
他们非但没有直接承认或收回陆鸣这“战时特权”,而是釜底抽薪,另起炉灶!
州牧制度横空出世,意义非凡。
它将地方军政财权集于一身,远超“总揽军政”的战时权柄,是常态化、制度化的割据合法性来源!
而首批任命的三人,清一色汉室宗亲,刘焉更乃倡议者!
朝廷此举用意昭然若揭:一方面借助刘氏宗亲力量稳固地方、围剿黄巾;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一一通过制度化的“州牧”重新确立和规范地方最高权力归属,明确排除掉山海领这样出身“低贱”、缺乏根基但军力强势的异类!
对山海领而言,这则消息无异于一盆彻骨的冰水,浇灭了山海领年前关于“名分会自然稳固的乐观。
大年初三这个本该互道新春的日子,阳信城的临时行辕气氛凝重。
原定随陆鸣北上主理民政,但仍在幽西的程昱,本为幽州本土官吏,熟悉风土人情,被陆鸣倚重的田畴,随陆鸣行动的郭嘉,留驻幽西,护卫主上兼操练新军的黄忠,阳信城守将周泰,原水师将领,因海港城及南下吴郡事务稍歇,临时留驻北方参谋军务的蒋钦等人被紧急召集。
“诸位都看到了。”陆鸣的声音低沉,将洛阳的密报推到众人面前,“朝廷这道政令,表面与山海领无涉,实则字字皆指向我等心脏!”
程昱面色铁青,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文书上“兖州牧刘岱”、“荆州牧刘表”字样,沉声道:
“主公明鉴!州牧之制一出,如渊悬利剑!
年前我们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放弃充州根基换来那所谓的‘两州总揽”大义,此刻在这‘州牧”金印面前,倾刻成了无名无分、随时可能被斥为“擅权”的把柄!
朝廷这是在重新画圈。而我们山海领,被明确划在了圈外!”
田畴作为深知汉室衰微的本地吏员,语气忧虑:“更棘手的是刺史刘虞!
他虽未被任命为州牧,却仍挂名‘幽州刺史”!
名义上幽州仍在汉廷管辖之下。
此前因我山海领掌控西部且情势危急,他尚能‘暂居幽州”,行事低调。
如今州牧制度确立,等于给了他名分上的支撑点。
他更可理直气壮地赖在刺史府,以‘中枢命官”之身立于我等与朝廷之间,寸步不让。
他如今,是插在幽州的一枚钉子,更是朝廷悬在我们头顶的‘道德利剑”。”
田畴提到的“刺史府”意指幽州中心蓟城,并非幽西阳信。
郭嘉斜倚在靠背上,指节习惯性地敲击着案几边缘,带着几分冷峭的洞悉:
“何止是钉子?这是一具活生生的‘政治祭品”!
刘虞此人,刚直迁腐,抱定尽忠死节之志。
朝廷将他放在这个位置,用意再明显不过:若我们真如传闻所虑,稍有跋扈之举,甚至只是强行驱逐或‘处理”他,立时便坐实了‘藐视朝廷”、‘欺凌宗室”的罪名!
这正是那帮洛阳公卿最拿手的好戏,借刀杀人,借户还魂。偏偏我们眼下,投鼠忌器!
杀不得,逼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蓟城,如同骨之蛆般牵扯我们集成幽州的手脚!”
他冷笑一声:“朝廷这招,端的是阴损!州牧制度针对大义名分,困住一个刘虞,则封死了我们在幽州的行动空间。”
黄忠抚摸着须髯,虎目中精光闪动:“如此说来,朝廷这是将我等视作眼中钉了?”
“岂止是眼中钉!怕是如芒在背,欲拔之而后快的肉中刺!”蒋钦接口,这位老成持重的将领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若非张角巨贼尚在冀州猖狂,朝廷腾不出手,恐怕刀兵已至!”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只闻炭火啪作响。
冰天雪地中的阳信城,仿佛被这无形的政治寒流冻僵。
“当务之急,是破局!”程昱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陆鸣,“主公!朝廷风向已变。我等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主动出击!需寻盟友,以图匡正朝廷对我等的视听,争取那州牧之名虽非必要,但能获得朝廷明旨认可的、名实相符的封疆之权!唯有如此,才能抵消这州牧之制带来的压力,化解刘虞这道‘紧箍咒”!”
郭嘉坐直身体,眼中的冷冽光芒如同冬夜星辰:“盟友?无非两条路:十常侍,或者大将军何进。二者皆是虎狼之辈,区别只在‘饮”还是‘割肉”。”
他迅速剖析道:
“十常侍路径:现成的跳板就在眼前一一董卓!
他的使者李儒已现身谯县,正携其‘讨逆大元帅”之令向我们抛出结盟之意。
李儒此人,乃董卓心腹兼女婿,据闻在洛阳深谱宦官门路。此路之‘利”,在于速度效率!
若通过董卓搭上张让等权阉,凭其在宫中对陛下的影响力,或可迅速为我山海领争取到一份‘合法”认可,无论是幽州刺史、持节都督,甚至更进一步的名义。
十常侍贪婪,所求无非财货或攻计政敌的把柄,短期内交易代价明确。然而‘弊”甚巨!
一旦挂上‘阉党爪牙’之名,便是彻底将自己置于天下士族、清流、乃至诸多汉室忠臣的对立面!
正如程公所言,恶名昭彰!士大夫之攻计,必将如狂涛般涌来,山海领声名扫地,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彻底崩塌!
即便此刻已同豫州士族结仇,但若主动投阉,便是自绝于整个士大夫阶层,未来的路将更加狭窄险峻!”
“大将军何进路径:作为外戚之首,名义上的最高武官,若能得其庇护,则名正言顺得多。
然而此路几乎不通!
首先,何进身边盘踞着汝南袁氏、豫州故旧,其内核谋士圈子多倾向士族,
大将军府门墙高耸,我等无有近路可走。
其次,众所周知何进所谋甚大,自从官拜大将军之后就一直笼络门阀士族,操纵朝堂。
如今正逢黄巾之乱,何进借黄币之乱扶植自己人四处募兵,夺取各地要害关卡。
我等骤然投靠,未必能获得他的重视与信任,更可能在激烈的派系倾轧中被牺牲掉。
再次,我山海领在豫州击败的士族联军,未必没人与何进有所牵连,旧仇未解,新路难通!
此路看似堂皇,实则荆棘密布,风险难测且见效慢!”
郭嘉条分缕析,将两条路赤裸裸地摊开在众人面前:
“两相比较,十常侍之路虽险,然路径清淅可控,见效最快;何进之路,看似稍‘正”,实则艰难缈茫,代价不可预知。
吾意与其求虚名而蹈深渊,不若先取实利以应燃眉之急!
眼下幽州冰封百废待兴,强敌环伺,时间最是宝贵。实利为先,方能力保幽西不失!”
他的目光投向陆鸣,意思已不言而喻一一走董卓-十常侍路线!
陆鸣紧闭双眼,手指反复按压着眉心,脑海里飞速权衡着两世的记忆、眼前的困局与长远的规划。
郭嘉的分析切中肯繁,眼前的确需要速度!
州牧制度与刘虞的存在,如同两根无形的绞索,缓慢却坚定地收紧。
不尽快拿到那张“护身符”,集成幽州的动作随时可能被朝廷的诏令打断,甚至被诬为叛逆!
至于与士族彻底决裂?他回想起豫章王允联军的狠辣,回想起那些士族坞堡的傲慢和对他异人身份的轻视
况且他不也断言过,“乱世烽烟,实力为尊”吗?
陆鸣猛地睁开眼,眸中疲惫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决断:
“奉孝之言,切中时弊!当此危局,虚名已是无谓锁!
我等起于微末,所求乃平乱安民,开创基业,非为取悦士大夫之口舌!
朝廷视我为异类,士族欲除我而后快,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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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何惜此名?!十常侍之路,走!”
陆鸣的这句话代表着同意跟董卓深度结盟!可承诺在适当时机出兵策应董卓于青州或充州的战事。
然后借董卓搭线十常侍,而且条件明确,所求非钱非物,乃是朝廷对山海领实际掌控幽州西部的正式官方背书!
目标可定为“持节钺、督幽豫(或北疆)诸军事”或“幽州刺史”官职!以破刘虞“人质”困局。
主动承担“攀附阉竖”的恶名污点。
内部约束,绝不可与十常侍有过多经济瓜葛,纯政治交易。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山海领能全力消化幽州西部!一切以此为重。
以阳信为中心,赈济流民,编户齐民,整编乡勇,建设屯堡坞壁,恢复生产,修城防,打造一支扎根幽州的本土力量。
而这之中还需要军事震,调动在代郡、渔阳的黄忠、田豫等部,加强对各郡县的威力度,
向刘虞和他身边朝廷官员施加无声压力。
最后通过“广陵世族联盟”旧渠道,或其他方式,散布山海领在幽州“剿匪安民”、“艰难维持地方”的信息,尽量消解部分恶意揣测。
“这场黄币之乱,恐怕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酷烈混乱,结束亦远非世人想象。”
陆鸣站起身,目光仿佛穿透阴郁的雪幕,投向南方纷乱的洛阳:“张角未灭,然朝廷威信已江河日下!
龙气哀鸣、天子呕血、州牧裂土便是明证!
待黄巾风暴稍息,这九州大地恐怕才是真正诸候角逐的乱世棋局!
彼时,土族门阀、边地将帅、地方豪强谁不是磨刀霍霍,谁身上又能少了野心与血腥?
土族之名?呵!彼时谁还顾得上嫌弃谁?!”
此言一出,如同在冰室里燃起一道火光。
程昱眼中精光爆闪,郭嘉嘴角勾起一抹通透而冷峻的笑意,黄忠、周泰、蒋钦等将领紧绷的神色也略微松动一一主公此言,点破了乱世的本质!
名声在存亡面前,终究是虚无,
乱世将至,士族自己都快要打破原本的那套玩法了,汝南袁氏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就是明证。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以实力为尊。
“喏!属下遵命!”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寒冷的厅堂里激起回响。
忧虑仍在,但方向已定,一股绝境求生、不拘一格的气势弥漫开来。
定策已毕,众人起身告辞,各自领命,投入阳信城外的风雪与更艰苦的幽州重建洪流之中。
陆鸣独自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刺骨的寒风夹杂雪沫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北地苦寒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一并呼出。
就在这时,一名身披厚厚积雪的传令兵疾奔而至,在阶下大声禀报:“报一一!主公!谯县急信!董卓使者李儒再度抵营,奉‘讨逆大元帅’董卓之命,特邀主公私!称有要事相商,关乎朝廷名器!”
陆鸣眼眸骤然一凝,风雪中,阳信城头的山海赤旗被狂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
“来的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