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正月初一,洛阳。
新年的洛阳,从表面上看,与任何一个承平岁月的岁首似乎并无不同。
朱雀大街上,积雪被仆役们早早扫清,露出平整的青石板路。
道旁商铺鳞次栉比,虽不如往年那般顾客盈门、货品满架,却也挂满了新桃符,粘贴了应景的春联。
偶尔有穿着尚算体面的士人携家眷出游,孩童们拿着新得的彩灯或布偶,清脆的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偶尔响起。
东西两市虽人流量锐减,但尚有几家殷实的商号坚持开张,伙计们无精打采地吆喝着,试图在年节氛围中分一杯羹。
皇城根下,南宫外的广场上,象征性地摆了几座巨大的鎏金香炉,袅青烟带着昂贵的龙涎香气升腾而起。
宫廷乐师在宫阙之上奏着平和的雅乐,乐声悠扬,飘散在空旷的广场与街道上空,营造出一种勉强的祥和与威仪。
巡城的羽林卫铠甲鲜亮,步伐整齐地踏过宽阔的御街,向世人昭示着皇权并未在这乱世中断绝。
远处的里坊间,隐约也能听到大户人家内传出的丝竹宴饮之声,酒肉香气仿佛能穿透坊墙。
一些靠近皇城或官署的富贵之地,张灯结彩,仆役穿梭,依旧维持着歌舞升平的假象。
仿佛黄巾的烽火、各地的饥谨和流离失所,都被这高大的洛阳城墙隔绝在外,未能沾染这帝国心脏一丝一毫。
然而,若有人稍加留意,便能窥见繁华表皮下的裂痕。
朱雀大街虽整洁,却少了车马喧嚣的盛况,更多的是匆匆而行的公吏或面色沉郁的商人。
商铺虽然开张,内里货品却远不如昔日丰盈,多是些寻常布匹或本地土产,来自远方州都的奇珍异宝几乎绝迹。
东西两市深处更是冷清,大片商铺关门落锁,蒙尘的匾额诉说着生意的箫条。
街头巷尾聚集的贫民明显增多,他们裹着破旧的冬衣,瑟缩在背风的墙角,麻木的眼神偶尔掠过街上的“太平”景象,深藏着难以言喻的悲苦与绝望。
空气中那缕缕龙涎香气,并不能掩盖整个城市弥漫的那股更深沉的、铁锈与担忧混杂的气味那是在动荡年代里,权力与生存压力共同酿造的紧张气息。
帝国的光鲜之下,暗潮汹涌,如冰层下躁动的激流,无声却势不可挡。
深夜,张让府邸,密室。
与外间刻意营造的年节喜庆截然不同,张府深处这间密室,尤如隔绝人间的幽冥地穴。
墙壁以厚绒屏蔽,隔绝了任何声响泄露的可能。
只点着几盏南海鲛人油为燃料的长明灯,跳跃的昏黄火苗将室内喧染得光怪陆离,也将围坐之人的脸映照得或阴势如铁,或贪婪如豺。
十常侍尽数在场。
赵忠、段、赛硕、毕岚这些帝国的蛀虫,此刻象是嗅到了血腥的毒蛇,盘踞在各自冰冷的楠木圈椅上。
居于上首者,自是权倾朝野的常侍之首,中常侍张让。
他依旧穿着标志性的深紫色暗金纹饰常侍袍服,指间一枚硕大的墨玉扳指在灯光下泛着冷幽的光泽。
他的面皮白淅得近乎没有血色,一双狭长的眼睛半开半阖,似睡非睡,却藏着能洞察一切的寒芒。
密室中央,赫然堆放着十几个打开的沉重木箱,
内里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缭乱:有光润如水、大如鸡卵的东珠盈斛;有赤如火、剔透无暇的珊瑚宝树,其色在烛光下流转如血;有码放整齐的金砖、金饼、金瓜子,在幽暗里散发着令人室息的富贵之芒;更有来自西域的珍奇玉石、巧夺天工的掐丝珐琅器血、整匹整匹的苏杭锦绣这些财宝,构成了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背景,昭示着来客的分量和目的。
立于财宝之前,面对十位权宦审视目光而从容不迫的,正是日前刚在谯县山海营露过面的李儒。
此刻他换了一身低调的深青色锦袍,脸上那份在帅帐中的锋芒和推心置腹早已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深谱权谋的躬敬与恰到好处的谦卑。
他向四周深深一揖,嗓音低沉而清淅:
“鄙人李儒,董公魔下谋土,亦是董公女婿,借新春吉日,代我主公董大元帅,向各位中常侍大人拜年。愿诸位千岁康泰,福泽绵长。”
段喉头滚动一下,贪婪地盯着那棵品相绝佳的珊瑚树。
赵忠则捻着胡须,老脸上挤出一丝虚假的笑意:“董大元帅有心了!如此厚礼,折煞我等。”
“区区薄礼,难报皇恩之万一,更不足表董公对诸位中常侍大人长久以来维护朝廷、匡扶社稷之辛劳于万一。”李儒应答得体,滴水不漏。
他随即拍了拍手,身后两名沉默如铁塔般的西凉壮汉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件“薄礼”抬了上来。
那是一尊高达六尺有馀的鎏金珊瑚宝树!
整株珊瑚造型奇崛瑰丽,尤如燃烧的血色火焰被瞬间凝固。
主体由万年红珊瑚雕琢而成,形态磅礴,分叉延伸处镶崁着无数珍珠、宝石、美玉,在鲛人灯下折射出七彩炫目的光芒。
树体通身覆盖着厚厚的赤金,以无比精妙的手法镂刻成祥云、瑞兽、飞天图样,金丝勾勒,富丽堂皇到了极致。
宝树基座更是价值连城的整块羊脂白玉雕成,刻着“国泰民安,江山永固”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笔力千钧却文透着股谄媚。
整件器物,华美绝伦,堪称国宝。
“此乃我家主公倾尽心力,寻遍南海才觅得的绝世奇珍,名日‘江山万代赤金祥瑞珊瑚树”。
李儒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万望张公公笑讷,代为献于陛下御前,以贺新年,彰显董公及我全体将校,赤心一片,唯陛下马首是瞻!”
这份礼物,不再是给十常侍的,而是通过张让之手敬献给汉灵帝的。
用意极为明显一一为董卓在皇帝心中加分。
张让那半阖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两道锐利如针的目光落在那尊无法以金钱衡量的鎏金珊瑚宝树上。
即便是他见惯了世间珍奇,眼底也不可抑制地掠过一丝惊艳与贪婪。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珍重地抚过珊瑚那冰冷却炽热的表面,指腹间感受着那细微起伏的肌理和黄金的沉重质感。
“呵”
一声轻不可闻的唱叹从张让薄薄的唇间逸出。
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坚冰摩擦:“董仲颖倒是颇懂陛下心意。此物,甚好。咱家自会为他在御前‘美言’几句。”
寒喧结束,重礼奉上,密室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李儒目光扫过众常侍,那份谦卑中透出森然的寒意。他清咳一声,如同开启一道沉重的闸门:
“大过年的,本不该以军务烦扰诸位大人清净。然则:”他话锋一转,字字句句都象是淬了毒的冰棱,“前线之事,关乎社稷根本,关乎陛下安宁,鄙人不敢不报。”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措辞,实则让那无声的压力在寂静中发酵:
“董公奉圣命出任讨逆大元帅,提兵亲临充、青前线,本怀一片赤诚,欲与皇甫嵩、朱、卢植三位老大人戮力同心,荡平贼寇,还陛下一个清平盛世。
然而!董公所见所闻,令其扼腕叹息啊!”
李儒声音拔高,带着深恶痛绝的愤慨,目光如电刺向虚空,如同看到了前线的场景:
“诸位大人可知?皇甫嵩何在?
拥重兵十数万,顿足于冀州西南隅,每日不过虚张声势,与张角贼首隔空对垒,美其名日‘避敌锋芒,伺机决战”,实则畏敌如虎,巡不前,白白耗费海量粮秣!
大军久屯,毫无寸进,百姓受其征粮之苦,流离失所!其心回测!
“朱伪那厮!”
李儒声音愈发冰冷:“坐镇充州腹地,不思与董公共击青州张宝逆贼,反而处处设卡,阻董公兵锋,纵容其部下劫掠地方,与兖州当地豪强大族‘眉来眼去’,勾连甚密!
其魔下将领,多为其世家故旧,俨然将充州视为其私产,军政自专,何曾有半点将朝廷旨意放在眼中?
董公欲集成各军,竟遭其多方肘!朱名为朝廷支柱,实为割据之魁!”
他环视听得面色凝重的十常侍,尤其重点观察了张让那逐渐阴沉似水的脸,继续投下更重的筹码:
“最可恨者,莫过于坐镇北疆的卢植!卢植匹夫!”李儒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刻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其罪,罄竹难书!”
密室内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十常侍虽祸乱朝纲,但也深知卢植三人乃当世名将,颇有清望,
李儒此言,石破天惊。
“其一,跋扈专权,蔑视朝廷监军!”
李儒直接点出十常侍心中最痛处:“自董公赴任,方知原委!
诸位大人当初力排众议,遣诸位郎君为监军,本意上承天听,下监兵事。
然卢植这老匹夫,仗着些许虚名,竟诬陷诸郎‘干涉军务”,甚至罗织罪名,以酷烈手段将我忠心的郎君们尽数屠戮!
阳关驿一案,王郎君、李郎君他们死得何其惨烈!
卢植行此禽兽之举,非但未报朝廷,反封锁消息,颠倒黑白,向陛下虚报什么‘黄币逆袭”,
蒙蔽圣聪!
此乃视皇权,残害钦差,形同谋逆!‘
此语一出,密室气温骤降几度。
赛硕等人眼中喷出怨毒的光芒,这哪里是损失几个亲信的事情,更是断了他们发财的路!
卢植清洗监军,让他们控制军队、培植势力的计划彻底破产,更是狼狠扇了十常侍一记耳光,
直接导致后来汉灵帝对他们收权和重用董卓等兵头!
李儒精准地戳中了这个血淋淋的伤疤。
“其二,”
李儒不给众人喘息之机,继续抛出重磅,并巧妙地将祸水引向异人陆鸣:“嫉贤妒能,公器私用,欲壑难填!
那讨逆将军陆鸣,乃陛下新近简拔于微末的异人功臣,以奇兵破程志远、连定幽州西五郡,
解百万黎庶于倒悬,其功勋卓着,天下共鉴!
然卢植这老匹夫,因其弟子刘备、公孙瓒与之不睦,恐陆将军功高,挤压其弟子的普升空间,
竟公报私仇,百般叼难!”
李儒语速加快,如同控诉:
“克扣山海领应得的粮草军械,断绝兵员补充来源!
更有甚者,捏造罪证,诬陷陆将军‘勾结胡虏”、“私募兵马”、‘意图割据”!
甚至秘密传令其心腹将校,在陆将军鹰战黄币,以弱旅血战之时,故意见死不救,坐视其自生自灭!
更派奸细潜入山海领地,散布流言,挑拨离间其军民关系!
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
他将陆鸣在幽州的困境,大半归咎于卢植的嫉妒和打压。这符合逻辑,也迎合了十常侍打压士林名将的心思。
“其三,”
李儒抛出最后的、最诛心的指控,声音如同毒蛇嘶嘶作响:“其行至此,已非简单的妒贤嫉能!
那异人陆鸣,根基浅薄,却凭赫赫战功掌握幽西五郡,卢植深惧其坐大,威胁其在北疆的势力范围!
故而他不择手段,欲除之而后快!”
他稍作停顿,让那可怕的指控深入人心,然后才图穷匕见:“为何?因为他卢植本身,就早已存了割据幽州之心!
他想效仿古之藩镇,驱除如陆鸣这般忠于陛下却威胁其权柄的新锐势力,剪除朝廷耳目,待其弟子羽翼丰满,便将幽州经营成其家臣世袭之地!
他那两个好弟子,一个号称皇室宗亲的刘备,一个号称‘白马将军”的公孙瓒,不就是其养在幽州的两条恶犬吗?
卢植排挤陆鸣,就是要为这两条狗腾出地方,啃噬幽州这块肥肉!”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密室回荡。是赵忠!
他怒极之下,竟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硬木几案上,杯盏跳动,酒水飞溅,他面皮紫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老贼!安敢如此!”
毕岚、赛硕等人眼中怒火熊熊。
割据!卢植想割据!这是比他们贪赃枉法更可怕的罪名!
这戳中了十常侍心中真正的恐惧点一一他们权力的根基在于依附皇权,若各地大员纷纷效仿割据,他们的“恩宠”将一文不值!
李儒这番话,简直是醍醐灌顶!
将卢植的行为动机与十常侍最深切的内核利益联结在一起!
董卓和皇甫嵩他们斗得越狠,对十常侍越有利;但卢植想割据自立,那是掀翻整个桌子,连十常侍立足的根基都动摇!
张让的神情依旧如千年寒潭,但眼底深处却翻滚着骇人的寒流和一丝兴奋。
他缓缓地将那只摩珊瑚树的手收回,拢在宽大的袍袖之中,指节因用力而隐隐发白。
李儒呈上的罪状,条条血淋淋,切中要害,尤其是害死监军和意图割据这两条,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复仇快刀!
他终于开口,那低沉而缺乏温度的声音象是冰棱相击:
“董公真乃陛下信重的好臣子。
这等军国大事,若非董公明察秋毫,我等深居宫中,竟真要被这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蒙蔽至深了。”
他看向李儒,狭长的眸子锐利如针:“这些事,董公可有确凿凭证?”
李儒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看似极为厚重的卷宗,双手奉上:
“罪证在此!其中包含人证口供(多是董卓安插的细作或其威逼所得)、部分被卢植心腹截留的军令副本(伪造或断章取义)、以及前线将土关于卢植坐视友军危难、克扣山海领物资的泣血控诉书(鼓动裹挟)!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望公公呈于陛下御览!”
张让身后的阴影中,一个如同木石般的黑衣小太监无声地上前,躬敬地接过了卷宗,又无声地退下。
张让的目光扫过那卷宗,再落到李儒脸上,那份平静终于被一抹极其快意、极其阴冷的笑容取代,如同毒蛇张开了疗牙:
“好!好得很!卢植老匹夫,皇甫嵩、朱伪之辈食皇禄不尽心,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意图不轨天理难容!
咱家定会在陛下面前,将这些乱臣贼子的累累罪行详、详、禀、报!”
他一字一顿,杀意漂然。报仇的时机,终于到了。
李儒心中大石落定,知道皇甫嵩三人,尤其是卢植,已被十常侍彻底钉死。
但他此行目的尚未完全达成。他再次躬身,神态愈发躬敬:
“张公公及诸位大人,为国除害,实乃社稷之福!小臣尚有一事,关乎朝廷大局,斗胆进言。”
张让微微额首:
“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