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大年初一,洛阳,南宫德阳殿,
残冬的寒意尚未褪尽,新年的第一缕晨光便已艰难地刺破洛阳宫阙厚重的云。
南宫德阳殿内外,蟠龙金柱在干盏宫灯的映照下焕发着冰冷的光泽,却驱不散殿宇深处弥漫的、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气氛。
自去岁黄币之乱骤起,这像征着帝国中枢的德阳殿,已整整一年未曾有过今日这般“盛大”的开场。
虽然相比太平年景的朝会,此刻侍立两班的朝臣、各州刺史以及地方重臣的人数,已然稀疏了不少。
去岁的腥风血雨,象一场席卷天下的瘟疫,不仅吞噬了无数黎庶的性命,也深深蚀刻在帝国统治的肌理之上,连带着这年节大朝,也染上了一层劫后馀生的苍白底色。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高踞龙台的身影上一一汉灵帝刘宏。
紫金衮服加身,垂冠冕端戴,二十八岁的天子端坐在那张像征着至高无上的纯金龙椅上,面容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额骨略高,但双目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阶下群臣时,竟全然不见半年前那咳血昏厥、命若悬丝的枯稿与赢弱。
他的嘴角甚至看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之前数度呕血、深居简出的并非是他本人。
那份刻意展露的“精神翼”与“威严满满”,如同涂抹在朽木上的金漆,透着一种强行支撑的僵硬感。
只有偶尔,当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微地敲击着冰冷的龙椅扶手时,才泄露出一丝潜藏的疲惫与不易察觉的神经质。
“启奏陛下!自黄巾逆乱肆虐,幸赖陛下洪福,朝廷大军奋勇,三公九卿戮力同心
名位列三公的老臣,手持板,字斟句酌地开始了例行的歌功颂德。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极力描募着过去一年里的“功绩”,试图营造一片祥和。
“臣附议!天佑大汉,陛下圣明!各地吏民感念天恩,皆翘首以盼新政,共裹中兴盛举!”
“幸赖陛下神武,群贼授首指日可待!四方祥瑞已现
,
一位位重臣、刺史接过话头,颂扬之声此起彼伏,如同精心排练的乐章。
他们语带躬敬,神情肃穆,将去岁的惨烈和当前的焦灼巧妙地淡化为帝国拨乱反正过程中的小小波澜。
殿内气氛似乎真的缓和下来,如同新年初升的太阳,温暖而光明。
就连何进也微垂着眼,仿佛沉浸在这“祥和”的表象之中。
然而,当轮值官员按照流程,请各地封疆大吏、尤其那些处于黄币重灾区周边的刺史们述职时,那层薄薄的假象,如同被寒风刺破的窗纸,瞬间破碎。
“臣豫州刺史,死罪!”豫州刺史王允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斗,他重重叩首,“豫州虽击破颖川波才部,然豫州境内黄巾流寇层出不穷,屡犯城池!郡县残破流离者三十七万四千六百馀人今岁赋税,十十不存三!”
那经过春秋笔法美化过的数字从他口中挤出,每一个字都象重锤敲打着刚刚营造起来的“祥和张让侍立一旁,眼皮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充州刺史的声音更是沉痛如丧钟:“陛下!充州牧野之地,张梁猖獗,州治动摇!各地豪强坞堡林立,州府政令已已难出郡城!”
昔日荀氏、袁氏在豫州坞堡密布的景象,似乎在充州重演。
青州别驾陶丘洪代替以身殉国的青州刺史述职:“孔融败退沿海,张宝肆虐,郡县残破过半粮秣断绝,军士缺饷少械,剿匪艰难!
事先陶丘洪早就得到他人暗示,不得讲出青州的实际情况,大汉的体面还是要维护,青州并没有“沦陷”,只是世事艰难罢了。
所以他只提到了张宝横行青州、孔融败退,以及军需匮乏的窘境,仿佛青州还停留在在数月之前。
徐州牧陶谦的奏报虽较为克制,但也难掩悲怆:“徐州虽有微功,然战事反复,民生凋,流民百万之巨
一个个州郡的惨况被摊开在冰冷的金砖地面,如同揭开一道道尚未愈合、深可见骨的伤疤。
去岁的浴血奋战,换来的并非真正的胜利,而是地方残破、秩序崩溃、民生凋、中央权威急剧坠落的可怕现实。
殿内那股刻意营造的“祥和”气息彻底消失,只馀下令人室息的死寂。
暖帐再厚,也遮不住空气中弥漫的铁锈与血腥气一一那是帝国统治根基在被无情啃噬的气味。
在所有述职结束,那一片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的寂静中,一个身影猛地从宗亲班列中扑出,重重地即在金砖之上!
“臣!益州刺史,汉室宗亲刘焉,冒死进谏!”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穿透了死寂。
阶下一片抽气之声,刘宏原本略显僵硬的面容也微微一凝,目光锐利地投向下方。
刘焉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额前已因方才的猛叩渗出血迹:
“陛下明鉴!黄巾妖逆虽势暂挫,然其茶毒之深,远甚刀兵!
此乱之后,郡县崩坏,吏治涣散,豪强乘势割据一方!
朝廷法度不出州郡,政令难达乡野!此乃心腹大患,远胜百万黄巾!”
他痛陈的,正是方才述职所揭示的残酷事实一一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已跌入前所未有的冰点。
他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值此存亡之秋,拘泥旧制,无异于坐困愁城!
臣斗胆,泣血叩请:请废刺史虚衔,改设‘州牧”!
赐节,总览一州军民政务,生杀予夺,便宜行事!
唯此,方能使州郡成为坚壁强垣,服不法,清剿馀孽,安靖地方!
舍此,恐恐祸在萧墙之内,乱自州郡之间!”
“以州牧治州”一一强化地方实权以应对失控的局面,这就是刘焉画出的救时药方。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不可!”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响起。
一位鬓发如雪的老臣排众而出,正是当朝太尉杨赐。
他须发戟张,目毗欲裂:“刘君郎!此乃亡国之论!
州牧之制,集权于一人,形同裂土封王!
昔日周室陵迟,诸候并起,方酿春秋战国之祸!
若开此例,大汉将成第二个东周,天下分崩离析之日不远矣!”
“此制一旦实施,将比分封制度对大汉的伤害更大,恐怕一段时间之后大汉将成为第二个周帝国!”他的论点尖锐无比。
“杨公所言极是!”司徒袁紧随其后,声音沉冷,“刺史本为监察郡守,若赋其统兵理政之实权,久必生跋扈之心!况如今豪强四起,再设州牧,岂非为虎作翼?此乃饮鸠止渴!”他强调的是地方豪强若成为州牧,无异于火上浇油。
“祖宗法度不可轻废!”
“天下尚未大定,岂可自毁藩篱?”
一众元老大臣纷纷附和,激烈反对之声充斥大殿,矛头直指刘焉,更直指这名为救急、实则分权的恐怖提议。
德阳殿内,瞬间剑拔弩张。
然而,在激烈的反对浪潮中,另一拨人却诡异地沉默着。
大将军何进玄甲蟒袍,身形如山般立,他眼脸微垂,手指轻轻摩着腰间镶玉剑格上的玄鸟暗纹,如老僧入定。
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这场激烈的争论与他全然无关。
但他身后那些代表了外戚利益的内核重臣,也保持着同样的默。
何进冷眼旁观,不是因为看不出州牧制度的危害一一作为名义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权力分散对中央权威的致命打击。
他看到的,是“利益”!
他本人是外戚之首,更是汉灵帝大舅哥,若论第一批州牧人选,他岂能不在考虑之列?此刻反对,岂非自断臂膀?
他身后的汉室宗亲们,如幽州刺史刘虞、充州刺史刘岱、荆州刺史刘表以及列席的诸刘王侯,
更是目光闪铄。
有的流露出意动之色,有的则难掩兴奋。
州牧之位,对他们这些血脉尊贵却又未必位高权重的宗亲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诱惑的蛋糕。
毕竟他们这些人最有可能成为州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
高高在上的龙椅中,刘宏的身体微微前倾,手指那细微的、神经质的敲击声似乎停顿了。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激愤的反对派,又掠过沉默的何进及那些神情各异的宗亲,
也许是被这半年来的焦头烂额折磨怕了,他内心深处对地方失控的恐惧已压倒了一切理智。
也许是被那些冠冕堂皇的“中兴盛举”颂扬麻痹,竟觉得权宜之计真的可以“药到病除”。
也许仅仅是政治手腕,一个巨大的、诱人的画饼。
他看向刘焉的自光,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一一个能将地方动荡这口烧红的铁锅甩出去的契机。
“够了!”刘宏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他目光如电,直刺阶下:“黄巾肆虐,天下板荡,非循规蹈矩可治!刘焉之议,虽有干碍祖制之嫌,然其情可悯,其策切中时弊!”
他挥手,仿佛要驱散那些反对的阴影:“为社稷安危计,为黎民苍生计,州牧之制,立!”
刘宏最后的那几个字一出,如炸雷般响彻大殿!
“陛下!三思啊!”杨赐等人悲呼欲绝,几乎跪地叩求。
但刘宏置若罔闻,语速极快地继续下令:“朝廷遂从焉议!选列卿、尚书为州牧,各以本秩居任。
非贤能者,不能膺此重任!
诏令:以刘焉为益州牧!刘岱为充州牧!刘表为荆州牧!”
名单念出,被点名的三人如遭雷击,随即一个个面露狂喜,刘焉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斗,重重叩首,声音哽咽:“陛下英明!陛下圣裁!天佑大汉,陛下万年!”
“陛下圣明!大汉万年!”
“天恩浩荡!陛下明见万里!”
“州牧之立,实乃中兴之始!”
其他宗亲,无论是否在第一批名单之中,此刻都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颂扬声浪。
刘岱、刘表反应稍慢,也立刻抢步出列,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狂喜:“臣刘岱(刘表),即谢天恩!必鞠躬尽,死而后已!”
他们仿佛看到了坐拥一州、手握实权的未来。
大殿瞬间被宗亲们的歌功颂德声淹没,仿佛一个巨大的、荒诞的庆典刚刚拉开序幕,之前的血腥与争论被一扫而空。
刘宏端坐龙椅,在群情激奋的歌颂声中,脸上维持着那份威严与满意。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自己紧握龙椅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右手时,一丝极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倦与空洞,悄然掠过眼底。
这“英明神武”的决定背后,是王朝加速滑向深渊的推手。
在一片狂热的“陛下英明”、“大汉万年”的欢呼声中,大朝会终是落下了帷幕。
侍立御座旁的张让,敏锐地捕捉到天子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躬身欲扶。
刘宏却微微摆手拒绝了,他强撑着威仪,率先在宦官簇拥下向后宫移驾。
宗亲们簇拥着三位新晋州牧刘焉、刘岱、刘表,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彼此拱手贺喜,热烈地低声议论着权力版图的重新划分,脸上洋溢着前途似锦的光芒,陆续走出这像征着帝国命运之门的德阳殿。
喧器渐退。
一直在喧嚣最高潮时也仿佛置身事外的大将军何进,此刻才缓缓抬起头。
他那因习武而略显粗糙的手指,终于从剑格的玄鸟暗纹上移开。
嘴角慢慢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几乎算是嘲讽的弧度。
他目光扫过那些沉浸在喜悦中的宗亲背影,如同猛兽看着一群奔向陷阱的猎物。
“呵:”一声低沉的冷笑,若有似无地逸出齿缝,带着浓烈的轻篾与洞悉一切的残酷。
无须言语,他袍袖微拂,玄色蟒袍带起一片漂冽的暗影。
身后,代表着外戚集团的内核将领与重臣们如同无声的潮水,无声而迅捷地转身、队列、迈步。
沉重的甲叶摩擦发出低沉的金铁之音,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叩击在冰冷的金砖上。
这股沉默的玄色洪流在何进的带领下,决绝地退出了这已经奏响了帝国挽歌序幕的南宫德阳殿,只留下殿外残冬的阳光,冰冷地映照着朱门玉阶,以及那扇像征着大汉天威的、正在无声闭拢的巨大殿门。
殿内,那像征新年新气象的宫灯,火光摇曳,映照在空旷的大殿蟠龙柱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暗影,如同帝国未来的缩影,狞而诡异喧嚣过后的死寂,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沉重,仿佛蕴藏着吞噬一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