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川,荀氏坞堡,议政堂冬日的寒意被坞堡高厚的石墙与堂内熊熊的地龙隔绝在外,却隔绝不了厅堂中弥漫的冰冷与焦灼。
豫州各郡显赫家族的家主们济济一堂,锦袍华服却掩不住脸上的阴沉与疲惫。
炭火偶尔发出“啪”的爆裂声,在令人室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前几日,面对那块如刀刃般刻在民心上的青石碑一一《豫州同舟义捐录》,
他们在极致的屈辱和更严重的名誉崩塌威胁下,不得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每家承诺的天文数字一一两百八十万石、两百万石粮秣一一此刻正源源不断地运抵山海领设在各郡县的大营和常平仓。
沮授没有食言,新的告示已经贴满豫州城池,模糊地述说着“诸氏高义”
那些刻着耻辱数字的石碑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
然而,这“破财消灾”的代价并未换来丝毫喘息,反而将他们推入了一个更巨大的深渊一一那笔等同于骨吸髓的豫州全额赋税!
“两百万石粮食,都运到了一粒不少!”
长社陈氏族长陈纪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干涩得象砂纸摩擦,他干枯的手指用力按着酸胀的太阳穴,眼中是彻夜未眠的血丝:
“可这豫州赋税诸位,当真要我们倾家荡产去填那个无底洞吗?
当初是谁笃定此计能压垮山海,逼走陆鸣?嗯?!”
他猛地抬头,鹰集般的目光凌厉地射向主位的颖川荀氏家老荀谌,以及紧邻的汝南袁氏代表袁胤。
那份怨恨和迁怒,毫不掩饰。
“不错!”
颍川钟氏家主立刻接口,声音压抑着愤满:“荀公、袁公!当初那封催命的诏书,可是贵两家通过洛阳官面上的门生故吏‘鼎力相助’才得以如此‘恰好’、如此‘及时’地落到王使君和陆鸣手中的!
若非这步‘妙棋’,我等何至于被那沮授掐着脖子,步步紧逼,落到如今这骑虎难下的田地?
家底都要掏空了,还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
“捐粮不过伤些皮肉,赋税却是要抽髓!
各家都在招兵买马,坞堡内外私兵几何大家心知肚明,每日如流水般的钱粮消耗从何而来?还不是各家的库底?”
一个身形微胖的济阴单家族老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那山海领咄咄逼人,
焉知不是借机掏空我们,待来日好一口吞并!”
众家主立刻附和,七嘴八舌,怨气冲天,隐隐约约地把矛头直指荀、袁两家厅堂内充满了对庞大赋税压力的恐惧和对“始作俑者”的责难。
端坐上首的荀谌,面皮依旧平静无波,但指节因用力握着扶手而微微发白。
袁胤则扯了扯嘴角,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他沉声道:“诸位慎言!
朝廷旨意,煌煌正朔,岂是荀、袁两家私相授受?
此乃国法!我等皆是汉臣,岂可妄议朝命?
当日上书陈情,不过是尽地方士族之责,提醒朝廷注意边镇重臣权柄过重之隐患罢了。
最终如何定夺,那是洛阳宫阙里陛下与朝堂诸公的圣断!”
袁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有的世家威严,试图压制住汹涌的怨气:“至于突然请求免除赋税:诸位以为朝廷是什么?
是吾等后院私库不成,可朝令夕改?!”
袁胤猛地站起,环视众人,语气严厉:“此前那份诏书,已是钻运营作、耗尽人情才得以按“成例”发出的!
如今要再下一道截然相反的免税诏令,这与打朝廷的脸、打陛下的脸有何区别?
当今天子虽然抱恙,但龙威犹在,十常侍把持宫禁如虎狼环伺!
尔等想让家族被扣上‘交通内外,紊乱朝纲”的大帽子,在平乱之后被当成待宰肥羊清算吗?”
这番话带着三分实情七分恐吓,象一盆冷水浇在部分发热的头脑上。
提到暴戾多疑的汉灵帝和眶毗必报的十常侍,不少家主脸色微变。
一直如同泥塑菩萨般默然坐在角落的豫州刺史王允,此刻终于抬起了眼皮。
他清瘤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凝重,接过袁胤的话锋,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袁公所言,句句属实,切中要害啊。”
他缓缓起身,姿态依旧是那个忧国忧民的清贵大臣,但眼底深处却闪铄着冰冷的算计。
“国朝艰难,烽烟四起,十三州皆在煎熬。
兖州已成鬼域,幽州更是几度易手,白骨盈野。
朝廷府库早已干涸,各地平乱大军哪个不是待哺?
陛下龙体不安,最恨的就是节外生枝,横生枝节之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带着一种悲泯实则煽动的意味:“以老夫浅见,恳请朝廷减免豫州赋税,未必全无可能。
但是全免?绝无希望!
若能免除其中半数,已是天大的恩典。”
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可即使只收半数,平摊到在座各位头上,试问哪家仓之中,还存放着如此海量的闲置钱帛,供我等随意支取?招兵、买甲、蓄粮,哪项不是吞金兽?诸位心头的帐,算得清么?”
王允的话,彻底打碎了“免税”的幻想,又将“半税也凑不齐”的冰冷现实血淋淋地摊开。
堂内刚刚被袁胤压下去的骚动瞬间变成了更深沉的绝望和焦躁,议论声喻作响,人人脸上都是愁云惨雾。
就在这如同沸水将溢未溢的临界点上,王允眼中精光一闪,声音陡然压低,
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既然赋税这道难题,解不开,绕不过那为何不换一个思路?”
王允微微前倾身体,环视一圈堂中众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前的案几:“我等所虑者,终究是山海领沮授一系!
是那压在豫州头顶、捏着我等命脉的三十万山海军!”
他目光扫过荀谌、袁胤等内核人物,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老夫近日留心探查,已经十分确定陆鸣本人不在营中,摩下大将黄忠、廖化、典韦等大将全无影踪!
留在豫州的山海主力,算上其新募之兵,总数绝不超过三十万众!
且分散各地驻防,重心尤在谯县山海大营及几处要地。”
他环视厅堂,迎着那些骤然亮起、充满了危险光芒的眼晴,图穷匕见:“在座诸位,皆是豫州根基,族中蓄养之精兵悍将,岂是等闲?
一家之内,抽调一二千族中传承之特殊兵种一一仿效周泰“紫鸾虎费’、高览“黄鸾飞骑”之流,再凑足方名精壮悍卒,总非难事吧?
在座的百馀姓合力,此等精兵数目何止数十万?
若效仿昔日黄币裹挟流民为势之故技,更可掩人耳目,十倍于此!”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毒的诱惑:“趁其粮草刚入山海营盘,防备或有一丝松解:
夜深人静之时,借黄币残匪之名,精锐突袭谯县山海大营!
若一举而破之,沮授、戏志才授首,其部群龙无首:
则豫州赋税之伽锁,岂非自解?
更兼那如山粮秣,倾刻间便能物归原主!
那时节,豫州乾坤,重归士族之手,王纲复振,指日可待矣!”
“嘶一一!
王允这赤裸裸的兵行险着,宛如平地惊雷,瞬间炸得满堂寂静!随即而来的却是粗重的喘息和骤然炽热起来的目光。
灭掉山海大营?屠了沮授、戏志才?夺回粮草和权柄?!
这个念头太疯狂,太诱人!
足以让在绝望中挣扎的世家阀主们心跳加速,血脉费张。许多人眼中闪铄着贪婪与狠戾的光芒,交头接耳,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而肃杀。
但所有人的目光,最终还是集中到了颖川荀氏的荀谌和汝南袁氏的袁胤身上!这两根主心骨的态度,决定一切。
荀谌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震惊和深重的忌惮,他猛地一拍扶手,低喝道:“胡闹!王使君此言甚谬!简直是祸乱之源!”
袁胤也紧随其后,面色铁青地斥责:“此乃谋逆!是自掘坟墓!我袁氏四世三公,忠义传家,岂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诸位切莫被危言所惑!今日之议到此为止,各家安分守己,竭力筹措那半数赋税才是正理!
明日此时,我们再议摊派细则!都散了吧!”
这番厉声斥责,义正辞严,宛若惊雷,将刚刚被王允点燃的邪火强行摁了下去。
不少热血上涌的家主尤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若寒蝉。
王允被两人当众呵斥,脸上并无明显怒色,反而低头啜了一口已然冰冷的茶水,唇角似乎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瞬间隐去。
众家主见荀、袁两位执牛耳者如此坚决反对,纷纷偃旗息鼓,无奈叹气,只得起身,带着满心的不甘和忧虑三三两两地离开。
王允也混杂在人群中,与其他几位家主低语着离去,背影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中。
然而,当最后一位家主走出厚重的堡门,消失在颖川初冬苍茫的暮色里,议政堂内只剩下荀氏几位内核族老和袁氏几名贴身心腹时,那扇沉重的大门便被府中忠仆悄无声息地紧紧关上,隔绝了内外。
摇曳的烛光下,荀谌与袁胤方才那副义愤填膺、大义凛然的面具瞬间卸下。
两人对视一眼,烛光在他们深沉的瞳孔中跳动,映照出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其冷静、近乎冷酷的权衡与决断。
荀谌对看侍立一旁的族老,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看不容置疑的森然:
“传令,以“年节搞赏部曲”的名义,密调“破云卫”一万三更前,分批潜入颖水北面的那座秘库待命,甲不离身。
令私兵统领荀安,点齐精健儿郎一万,备足三日干粮箭矢,明日午时前,
以‘清剿残馀流寇’之名出坞堡西北门驻扎鹰嘴崖待命,无令不得妄动!”
他指尖在案几上划过一道无形的轨迹:“记住,口风要紧,若有半点泄露,
族规从事!”
“喏!”族老心领神会,躬身退下,身影迅速没入阴影。
袁胤那边也不湟多让,对着自己的心腹幕僚沉声吩咐:“以老夫的名义,传令家族:‘虎豹骑’五千、‘磐石重步’一万,即刻整装,昼伏夜出,秘密行军,屯于谯县外北坡野狐洞,同样待命!
再令公路那边从洛阳带回来的那个死士营头目
就说有笔大买卖要做,让他召集信得过的好手待命。
另外,调郡外本家坞堡的三千精锐庄丁,星夜兼程往西陵渡口集结,同样打着剿匪旗号!”
他眼中闪铄着狠辣的光芒:“告诉底下人,今晚的议:还有我们刚才的态度,半个字都不许外传!违者诛族!”
“属下明白!”幕僚低声应诺,退入黑暗的角落。
烛火跳跃着,将荀谌和袁胤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厚重的石壁上,宛如择人而噬的巨兽。
议政堂外,风声鸣咽,堡内看似恢复了宁静,但黑暗中涌动的杀气,已然凝结。
他们并非反对王允的毒计,恰恰相反,他们早已心动。
他们强留所有家主一日、当众反对,只为一样东西一一保密。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在场的百来位士族家主,谁知道有没有暗通山海领的存在。
这件事要做,但是只能找能够信任的家族联手,万一走漏风声,山海领反应过来,那事情可就不好收拾了。
现在可没人会小瞧那位异人出身的“讨逆将军”,他们要么不出手,出手必出全力。
当夜,颖川荀氏和汝南袁氏的坞堡内外,借着夜色的掩护,暗流无声涌动。
精锐的私兵、神秘的死土,按照各自家主的密令,如同最精准的机括,开始隐秘地调集、部署。
只待时机一到,这股东风使会化作最致命的毒火,扑向那灯火通明的谯县山海大营。
豫州的冬夜,在表面的万籁俱寂之下,正蕴酿着一场试图以铁血改写乾坤的惊天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