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拂袖离去的第二日,厚厚的积雪复盖了谯县城池,将昨日的喧嚣与剑拔弩张暂时封存于一片肃杀的白寂之下。
谯县县衙大堂内,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泪授与戏志才心头那份被朝廷阳谋紧缚的寒意。
案渎依旧堆积如山,记录着豫州的满目疮和迫在眉睫的生死危机。
就在这时,堂外值守的亲卫脚步略显迟疑地通票:“启禀二位先生,衙外有位公子求见,自称颖川荀或。”
“文若?!”戏志才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旋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取代。
泪授搁下手中的户籍簿,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沉声道:“果然来了:请吧。”他挥了挥手,语气中并无多少意外,只有一股风雨欲来的凝重。
亲卫应声而去,不多时,沉重的堂门再次被推开。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涌入,紧随其后步入一人。
来人约莫二十馀岁,身看一件半旧却不失体面的藏青色棉袍,外罩雪色大擎,面容清雅端方,正是当年书院中名动一时的颖川麒麟子,荀彧荀文若。
他的出现,仿佛一泓清泉注入这充满疲惫与硝烟气味的厅堂。
他目光清澈,如同蕴着星辉,先是带着久别重逢的温和笑意扫过沮授与戏志才,长揖一礼,声音温润如玉:“公与兄,志才兄,书院一别,经年未见。文若有礼了。”
他的风仪依旧,那份骨子里透出的贵气与渊雅,即便是粗布素衣亦难掩半分。
这笑容一如当年,在满是世家子白眼与讥讽的书院里,给予泪授、戏志才乃至出身更低的郭嘉以平等与尊重的人,也正是他。
那时,荀或不以门论英雄,只论才学与志向,这份情谊,对寒门出身的郭嘉、戏志才而言,弥足珍贵。
戏志才连忙起身还礼,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暗哑,夹杂着复杂的曦嘘:“文若贤弟!果真是你!这风雪严寒,你竟亲临谯县:”
他顿了顿,未尽之言化作一声感慨:“快请坐!来人,添上好的热茶!”
沮授也拱手还礼,语气相对平静,却也带着一丝暖意:“文若,别来无恙乎?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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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引荀或落座于客位,命人奉上热茶驱寒。
堂内气氛短暂回暖,三人略叙了些当年书院旧事,谈起郭嘉近况,言笑晏晏间,仿佛那些烽烟与算计都暂时远去。
然而,这份难得的温情如同窗上呵出的热气,终究消散得极快。
荀或端起茶盏,并未啜饮,只是指腹感受着那粗陶的微温,缓缓抬眸。
方才言笑间的温和悄然褪去,那双清亮的眼眸中,是沉静的锐利,如同古井无波却深不可测的水面。
“二位兄长,”荀或的声音依旧温雅,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短暂的和谐:“叙旧情深,然文若此来,非仅是为叙旧情。”
他放下茶盏,目光坦然直视沮、戏二人:“奉家中长辈之命,兼以文若个人之忧思。今朝廷旨意已下,想必二位已明了。豫州,非久留之地,更非山海领之根基。”
“哦?”
戏志才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倚回椅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轻敲,眼神微眯,透出惯常的洞悉与一丝冷嘲:“文若此来,是作颖川荀氏的说客?还是奉你荀氏背后,那偌大的‘朝廷大义’与豫州士族共同之意?”
荀或并未回避戏志才直指内核的目光,反而挺直了脊背,那股清贵之气在烛火下显得愈发端凝:“志才兄言重了!此非仅为荀氏一家之言。大汉数百年江山,虽一时蒙尘,然人心天命犹在!司隶底蕴未失,禁军尚存,州郡间虽有小患,朝廷仍在洛阳,法统未绝!
此乃大义名分,煌煌正朔!”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发自内心、近乎信仰的笃定:“兄等随陆帅起于青徐,救民水火,其心可嘉。
然僮县、广陵方为山海根基。
强行滞豫,手握两州军政重权,挟百战精兵之势,此等举动,在朝廷眼中,便是权臣跋扈,拥兵自重!
长此以往,必有倾复之祸!
非但不能助民,反将引火烧身,累及山海上下!”
荀或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恳切,更带着一种为友谋深远的担忧:“趁朝廷旨意未成定,王使君尚有馀地,听文若一言:放手吧!
将那烫手之权交还州郡,山海领携此战所得功勋与部分缴获之利,安然退回僮县。
保全基业,韬光养晦,经营僮县,岂不美哉?若执意抗衡朝廷法度,待大义落下,刀兵加颈之时,恐悔之晚矣!
届时,不仅山海领苦心所得付之东流,更恐有损二位兄长清名啊!”
“清名?”沮授猛地放下茶盏,杯底撞击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条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威压十足。方才的暖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肃与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文若!”
泪授目光如电,直视荀或:“你只道朝廷法统仍在,司隶底蕴犹存,可曾亲睹蓟县城下饿孵遍地,豫州原野十室九空?!
你可知那洛阳城中,‘大义名分’不过是何进与十常侍争权夺利的遮羞布?
陛下龙体抱恙,权阉弄权,外戚拥兵,土族割据,纲常早已崩坏!
这纸催命符般的税赋公文,就是你口中那‘正朔朝廷”所为!
这是要榨干豫州百万生民最后一滴骨血,只为剪除异己!
此等朝廷,此等‘大义’,安可信乎?!”
戏志才也冷冷接口,语调如浸寒冰:“文若贤弟,你劝我山海领“韬光养晦”,携利而归?那这豫州百姓呢?
王允之辈,颖川诸阀,还有那洛阳衮衮诸公,会管这满目疮吗?!
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将这残躯榨取干净!
到时,民不聊生,烽烟再起,这豫州大地,必将化作人间炼狱!
我等若退,才是真正助纣为虐,愧对当日书院苦读所立之志!
更愧对主公托付!”
沮授向前一步,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悲泯:“民心不在司隶,不在洛阳!
在那些被我家主公从黄币刀下救出的活命之人,在那些刚尝到一丝安稳的蓟县流民,
在这豫州渴望一口饱饭、一片安宁的黎庶手中!
我山海领持节临机专断之权,非为私欲,只为这一州无辜百姓!
为护佑这满州百姓,免遭苛政盘剥、重陷战火!
主公有擎天之志,亦有济世之能!
其在幽州,便有天降粮秣,解蓟县百万饥困!
其在豫州,纵有‘阳谋’在前,我沮授亦敢断言一一唯有山海留在豫州,强压地方士族之贪婪,动用山海之资源一”
说到这里,泪授的目光扫过室内,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府库:“方能为这战火肆虐之地争一线生机!
让这豫州百姓,比在朝廷或地方士族盘剥之下,少受几分苦难!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且看未来便是!”
“少受磨难?”荀或闻言,脸色微微一白,眉头紧。
沮授那句“豫州百姓少受苦难”之语,如同一枚利刺,精准地扎进了他最看重民生疾苦的软肋。
大汉法统固然重要,但百姓膏血亦是根本。
想到临行前族中对豫州现状的冰冷评估一一重税之下,今冬必然有人易子而食一一再对比泪授此刻斩钉截铁、为护佑生民不惜顶撞朝廷的姿态,荀或内心那坚如磐石的信念,
第一次因为眼前两位他深知并非妄言之人的铿锵誓言而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张了张口,想要用更多朝堂稳固、人心思汉的道理反驳,但那些话语在蓟县解围、
天降粮秣的奇迹,在眼前这满堂记录着豫州创伤的案读前,在他深知的泪授、戏志才的性情与能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公与兄此言,几近悖逆!但是:”荀或的声音艰涩,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喉咙。
他深深地看着沮授因激愤而紧绷的面容,又看向戏志才眼中那份为苍生殉道的决绝,
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场凝聚着旧日情谊、世家立场、忠君信念、护民理想激烈碰撞的交锋,终究谁也说服不了谁。
大堂之内陷入了凝重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啪声,与三人沉重的呼吸交错。
良久,荀或缓缓起身,脸上那份为友担忧的恳切已化为深深的失望与一丝极难察觉的茫然。
荀或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对着沮授与戏志才深深一揖:“公与兄,志才兄,道不同,不相为谋。
文若言尽于此!望二位珍重!
今日之论,文若记下了,且看未来吧。”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案卷,最终停留在沮授脸上,复杂难言。
泪授和戏志才也肃然起身还礼。
泪授语气恢复了平静,却透看无比的坚定:“文若珍重。路遥方知马力,日久乃见人心。”
“文若贤弟,珍重。”戏志才也拱手,声音低沉。
没有虚与委蛇的寒喧,没有送别的客套。荀或颌首,转身走向大门。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身影隔绝在漫天风雪之中。
县衙之外,天地苍茫,荀或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远方。
风雪打在他清俊的脸上,寒意刺骨。
而今日堂中那番关于民心、苦难、以及“谁能让百姓少吃苦”的激烈对辩,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刻印在他那颗忠于汉室却也关切黎民的心上,留下了一道细微却无法愈合的口子,埋下了一颗名为“怀疑”与“决择”的种子。
未来如何?荀或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一时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