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曾以沃野千里、人烟绸密着称的汉帝国东部粮仓,在黄币军“地公将军”张宝的百方铁蹄下,彻底沦为了人间炼狱。
一个多月前的战报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了每一个青州士族的心。
张宝魔下的精锐黄币兵不再满足于劫掠,而是执行着彻底的摧毁一一坞堡被付之一炬,世代积累的粮仓化为冲天黑烟,繁华的县城在“黄天破城槌”的轰击下沦为断壁残垣。
更令士族们心胆俱裂的是张宝冷酷无情的屠戮政策:各家各族凡有抵抗者,无论老幼,皆不留活口。
北海刘氏的百年祖祠被推倒,东莱郑氏引以为傲的藏书阁在烈火中悲鸣,琅琊王氏的田庄沃野被血染红:::::
死亡的阴影如幕布般笼罩看幸存者。
在这片赤土硝烟中,一个身影如礁石般站了出来一一孙坚,孙文台。
这位在庐江龙舒城外受挫于陆鸣,折损了舰队与爱侄孙河的江东猛虎,以其一贯的雷厉风行和乱世枭雄的敏锐嘎觉,向濒临绝境的青州残馀士族们抛出了橄榄枝。
他的承诺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共分扬州,于会稽郡择地安身立命,共享东南之富饶!
承诺立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士族中激起了巨浪。孙坚并非只是口头许诺,他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与底蕴。
几乎在传出消息的同时,一支前所未有的庞大混合舰队悄然集结于青州沿海残存的隐秘锚地:
旌旗蔽日,舟连云,七十馀艘五阶战船幢、六阶战船楼船、甚至还有数艘作为旗舰的巨大车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海面。
这些船只大半悬挂着像征青州世族的旗帜,迎风招展,既是身份的证明,也是对故土最后的告别与执念。
幸存下来的青州士族一一如惊弓之鸟的北海刘氏、满门血仇的东莱郑氏、只剩寥寥丁口的琅琊王氏、以及诸多在焦土中挣扎求存的中小家族一一几乎没有任何尤豫。
他们深知,留在青州只有死路一条。
带着刻骨的仇恨与对生的强烈渴望,各家将所有残存的“家底”疯狂打包。
沉甸甸装着金饼、马蹄金的樟木箱被绳索牢牢捆扎;精心保管的盐引被缝入贴身衣物。
世代积累的冶铁图谱、纺织秘方、海盐提纯法门等重要卷轴与器物被藏入油布包裹的防水箱。
像征家族传承的青铜礼器、残缺的拓印古碑、甚至是从祖祠废墟中抢出的半段雕花梁柱、记录族谱的石碣也被小心翼翼地包裹上船一一这些不仅是物质财富,更是家族灵魂的寄托。
残存的家族护卫、尚存的工匠甚至有些许武艺傍身的族人,以及最重要的一一自家掌握的特殊兵种种子,尽管可能只剩几十人,和那些五阶、六阶以上的家族内核家将,全部登船,他们是家族血脉延续和未来在异乡立足的骨干力量。
装载的过程充满了悲怆与紧迫。
巨大的楼船货舱被沉重的箱笼塞满,甲板上也堆满了物资,连高大的梳杆下也捆绑着笨重的石磨、农具甚至车轴。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烧焦木头的残留气味和压抑的哭泣声。
当最后一艘满载的钟收起跳板,船队在孙坚旗舰的一声号角长鸣中,缓缓驶离了那片依旧弥漫看黑烟的血色海岸。
船队浩荡南行,穿越万倍扩大、实际距离亦达百倍之遥的潦阔海疆,其艰辛远超想象无垠的海面被设置放大了实际的凶险,航行距离和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途中遭遇过屏蔽天日的风暴,狂风卷起如山巨浪,狂暴地拍打着船身。
普通的大型运输船在惊涛骇浪中如同无助的叶片,即使如朦幢、楼船般庞大的舰体其船板也在巨浪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经验最丰富的老水手面色凝重,水军将士拼尽全力操控船舵,稳住船帆。
每一艘船都在生死边缘挣扎,每一次穿越风暴区都恍若隔世。
庞大的人口,士族及其附属、家兵、船员带来的巨量消耗成为可怕的压力。
即使在青州时做了准备,但远航的超长距离远超预期,
淡水变得愈发珍贵,腌肉和干粮迅速减少。
船舱深处,婴儿因饥饿而啼哭,老人因不适而晕厥。
绝望的气氛在蔓延,甚至有私兵为抢夺一捧干饼而拔刀相向。
但是为了此行保密,特别是为了不让途中的某家沿海势力发现,孙坚冷酷地以血腥手段维持秩序,斩杀煽动者,将有限的粮食进行最严厉的配给。
舰载渔网的收成远不足以补充消耗,舰队如同一头濒临饿死的巨鲸,在蓝海中挣扎前行。
放大的海域意味着未知的危险。
诡异的流沙旋涡、从未记载的礁石群、甚至朦胧海雾中传来的未知海兽的低吼,都深深折磨着船员的神经。
夜间值守的哨兵神经高度紧张,任何异常的声响都可能被放大为潜伏的黄币水鬼或是海中巨妖的袭击。
睡眠成为一种奢望,恐惧如同姐虫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
这支庞大的流亡舰队,不仅承载着物质的重负,更载着数十万灵魂对过去的无尽悲痛和未来的恐惧迷茫,在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漫长航在线苦苦挣扎。
当船队终于在天际线看到会稽郡曲折的海岸线时,劫后馀生的泪水混杂着咸涩的海风吹满了甲板。
目的地一一馀姚港,在望。
百来艘大小舰船如同归巢的巨兽,挤满了馀姚港的水域。
舰船抛下沉重铁锚,绳索摩擦着湿滑的船板发出刺耳声响。
跳板纷纷搭上破败的码头,迫不及待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下,带着大包小裹和一身疲惫。
港口瞬间被喧嚣淹没:卸载货物的号子声、查找失散亲人的呼喊声、安置伤员的呻吟声、清点人数头目的呵斥声
物资堆积如山,几乎堵塞了港区的道路。
孙坚及其精锐家兵迅速接管了港口防务,维持最基本的秩序。
他没有丝毫拖咨,立即履行了诺言:第一时间就在会稽郡广的土地上,为各青州家族初步划定了落脚点。
沿海相对平坦但易于防守的局域,分给了拥有熟练船工和海盐技术的家族,划定为未来盐场和造船区的延伸。
靠近山林、拥有一定险要地势的内陆局域,则划给了郑氏等尚存部分步战武力底子的家族,作为屯垦和创建堡坞的根基。
对于一些损失尤为惨重、人手寥寥的小家族,则被集中安置在几个较大的缺省据点附近,暂时依附于刘氏、郑氏等领头家族。
孙坚自己的内核势力则牢牢把控了馀姚港本身及周边最内核的局域,以及通联内河、
山林的要道。
初临新地,青州士族展现出惊人的轫性。
在孙坚部曲提供的有限秩序保障下,各家族迅速投入到安顿中。
砍伐林木,利用海船运来的部分建材和当地获取的茅草、泥土,在一片片新划定的土地上,简陋但能遮风挡雨的棚屋如雨后春笋般快速搭建起来。
樟木箱被打开,盐引、图谱、礼器、碑碣等内核资产被取出整理,在新建的简陋仓库或各家的木棚内妥善存放,这是未来重建的命脉。
各家族重新清点残存的人口和战斗力。五阶、六阶的家将骨干们成为临时护卫队的内核,守护着临时聚落的安全。
仅存的特殊兵种如同火种,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以待未来。
部分船上的种子被取出,在临时开垦的坡地上试种;有海捕经验的人开始编织新的渔网;带着工具的工匠开始尝试修理船具或打制农具。
生存的欲望压倒了悲痛。
在暂时安顿的表象下,更深的盘算已经滋生。
北海刘氏家主刘岱獴着沉甸甸的盐引,眼神炽热地扫视着被划为“北海安置盐场”的局域;东莱郑浑则在临时搭建的铁匠炉旁,摩着冰冷的冶铁图谱,望向那片划归他们的山林腹地,那里埋藏着尚未探明的铁矿脉和潜在的、可用山越补充的兵源。
舒城周氏的代表,周忠或其亲信则带着阴冷的眼神,评估着从青州带来的精锐私兵该如何通过武夷山隘,打通未来的进兵之路。
浩劫后的喘息与生存压力之下,对未来的贪婪、复仇的渴望以及对新地盘资源的题,盐、铜、铁、木材、蛮族兵源,如同暗流般在看似混乱的新拓之地悄然涌动,交织成一张名为“野心”的巨网。
海风卷着馀姚港的喧闹,吹散了青州的黑烟,却吹不散这群天涯亡命客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焰与深藏的冷酷筹谋。
馀姚港的夜色粘稠如墨,咸腥的海风裹着铁锈味,钻进城东那间荒废多年的潮神庙。
神台上泥塑的浪涛神君半边身子坍在蛛网里,空洞的眼窝下,几支牛油烛火被渗进来的海风吹得忽明忽灭,将匍匐在一张巨大牛皮舆图上的几条人影投在斑驳墙壁上,扭曲摇晃如择人而噬的水鬼。
王钰枯瘦的手指像秃鹫的爪子,狠狠抠在舆图上标志着丹阳郡的铜山图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发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孙文台!放着丹阳的铜山盐道、吴郡的鱼米之乡这等膏沃土不取,偏要去啃豫章那穷山恶水的硬骨头?十万大山,瘴遍地!你莫不是拿我们青州遗民当开路的野犬使唤?”
他身后几名青州家主,身上的锦袍虽新裁不久,仍掩不住眉宇间惊弓之鸟般的戾气。
举族根基被张宝摧成粉,这漂泊海外的最后孤注,容不得半分虚妄。
烛火猛地一晃。
孙坚赤色币下的目光如淬火刃锋,越过摇曳光焰,径直刺向舆图上广陵郡的位置。
他筋肉虱结的手臂抬起,炭黑粗糙的手指悬停片刻,轰然落下,戳向豫章郡腹地“南昌”二字,力道之大几乎要灼穿坚韧的牛皮:“铜山盐道?鱼米之乡?王公可知那沃土毗邻何处?!广陵陆鸣!”
他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裹着北海寒冰般的彻骨杀意:“三月前,此疗在龙舒城外,一口吞掉某二十艘海船!船骨沉江,兵甲尽没!更在龙舒县衙,纵其爪牙黄忠一箭贯穿吾侄孙河的琵琶骨血流披面,骨裂之声犹在耳畔!吴郡、丹阳?那是猛虎卧榻之侧!某岂能将头颅送予枕畔?”
阴影里传来衣袍摩擦的窒声。
周忠缓缓从神象塌陷的阴影里出半步。
深紫色锦袍上以银线阴绣的缠枝莲纹,贪婪地吸尽摇曳烛光,只馀下一片沉郁的暗紫,衬得他消瘦的脸颊阴骜如鹫。
他并未看王钰,枯瘦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精准地按在贯穿豫章郡的赣水水脉在线:
“穷山恶水?此乃天地所赐之坚盾!
豫章控鄱阳而扼闽越,赣水穿行南北,舟之利不亚大江!
贵方青州遗族尽出擅水之士,凭此水道,逆江而上可收山越蛮勇为兵源!
吾舒城周氏,族中数代深耕武夷山隘,只需打通此道,精锐私兵可朝发夕至,直扑南昌!”
他指尖猛地划过地图上“广陵”二字,力道之大刮去一层墨迹:“避开丹阳、吴郡,
非惧战,乃筑此坚盾利刃!
待吾等在扬南生根立足,广积钱粮、精练士卒,再北出武夷,南顺赣江,吞丹阳,并吴郡::何愁大事不成?
此正乃避其锋芒,蓄九霄雷霆之力!”
周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切齿之音,龙舒县衙被陆鸣当众折辱的耻辱,化作驱动野心的炽烈毒焰。
一阵海浪撞碎礁石的巨响通过破败窗根传来,庙内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如群魔乱舞。
北海刘氏家主刘岱死死盯住舆图上纵横交错的赣水支流,眼角肌肉痉孪般抽动。
他猛地掀开脚边一只厚重的樟木箱盖,粗泛青的海盐结晶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白芒,如同冻结的寒星:“刘氏愿出盐引十万担!豫章首战之军饷,吾家包了!只求只求沿岸盐利!”
盐利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孤注一掷的贪婪。
东莱郑氏家主郑浑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要将庙中浑浊的空气与海腥味一同压入肺腑:“既如此,郑家别无长物,唯有一把硬弓!弓手三千,粮船五十艘!唯望孙将军旗开得胜,莫负昔日沧海同舟之义!”
他的视线扫过地图边缘会稽郡那些刚刚圈定的、标注着“北海安置盐场”、“东莱坞堡”的墨圈,那里是他们从青州废墟中扒拉出来的最后家底一一千艘海船上堆满的金丝楠木祖祠梁柱、拓印古碑文、甚至故土迁移的族谱碑碣。
“好!”
孙坚右掌轰然拍下,腰间古锭刀刀鞘撞在布满灰尘的供桌上,“当唧”一声震得烛火骤然矮了半截!
一股铁血枭雄的剽悍气势勃然而发:“盐引为饷,弓手上阵!既诸位决心已定,击豫章,首功者一”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苍白、或激动、或尤疑的脸:“南昌城内三坊盐市之利,归其所有!十日内,某座下楼船舰队,尽数泊入赣水!此战:
场他“锵”地一声拔刀半寸,森寒刀芒如一泓秋水,瞬间劈开浓重阴影:“某不要降卒!唯城破,则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
王钰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干枯的脸上肌肉扭曲,那是被张宝大军屠家族、
烧毁田宅积压的滔天血仇,尽数注入这四字之中。
“鸡犬不留!!”数个青州家主随声附和,眼珠泛红。
他们从张宝的血刀下逃出,已将恐惧淬炼成焚城的戾焰。
朽木门轴在风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
庙内一时只闻粗重喘息与烛芯瞬啪作响。
所有人都俯身向那张巨大的地图,烛火将“豫章郡”三个字映照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指尖沾染的墨迹被滴落的蜡油复盖,凝固成一片片浑浊的琥珀,仿佛刚刚用血契画押的疆域之盟。
烛影幢幢摇晃,映着泥塑神君悲泯空洞的双眼。
庙外远处,馀姚港巨大的轮廓融入深海般的夜幕。
七十艘悬挂“青州”大旗的五阶、六阶楼船如同巨大的海兽,沉默地啃咬着黑海岸。
舷侧绳梯如巨兽垂舌,一队队背负北海盐箱、肩扛青州特制精铁重犁的三阶士卒,正踏看冰冷涌浪登岸。
沉重的铁犁砸在滩涂砾石上,火星四溅一一这不是普通的农具,是开山拓土的利器,
更是青州士族押上全族血脉的最后赌注,也是刺向扬南腹地的第一颗,浸透腥咸的钉子。
一阵狂暴海风猛地撞开半掩庙门!湿冷咸涩的水沫挟着浓重海腥灌入,瞬间将角落里最后一支残烛扑灭。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庙宇。
唯有周忠袖中,一枚温润硬物在锦袍摩间骤然泛起冰冷幽光一一那是舒城周氏世代相传、仅传家主、淬炼了无数仇敌之血的阴刻玉珏,在这一片杀机已定的黑暗里,幽幽如毒蛇窥视猎物的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