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郡那边的血战烽烟尚未散尽,远在西南方的蓟县城内,死寂已被一股压抑的躁动取代。
残破的雉上,卢植的玄色山文甲凝着冻硬的血霜与尘土,须发如染灰的雪,唯有那双眼穿透朔风寒雾,死死钉在城外黄币西大营的深处一一那里,像征程志远和邓茂的血色狼牙大蠢,已然无踪数日。
斥候带回的片段信息,如同碎冰投入滚油:邓茂精锐仓惶北窜的蹄印深陷冻土,程志远主力悍然东移的烟尘蔽日。
曾经压得蓟县守军喘不过气的“黄币力士”玄甲锋芒,已被两股急行军留下的冰冷辙痕替代。
“老师成了!”刘备的声音在卢植身侧响起,压抑着翻腾的灸热。
他一身洗得泛白的皮甲也沾满尘垢,唯有关羽那柄青龙偃月刀映着雪光寒冽,张飞的蛇矛则吞吐着如雷鼻息。
然而,三兄弟身后,曾经浴血的过万幽州轻骑,如今只剩下不到两千残兵秣马,人马口鼻喷出的白雾带着疲乏的粗重。
刘虞裹着锦裘的身影出现在城楼转角,蜡黄的脸上沟壑更深,带着一种病态的焦灼:“子干!
慎动啊!
程贼虽移兵,可城外仍有黄巾百万!丁疲嫩,十万人马·
这十万人马乃是我们蓟县的全部家底啊!
其中一半是本官仓促征召的蓟县子弟,半数是你带来的残兵
此刻出城,无异自蹈死地,徒耗元气!”
卢植没有回头。
枯瘦的手指抚过冰冷的垛口砖石,指尖划过一道新添的、被黄巾破城锥砸出的巨大豁口,声音沉哑如风过戈壁:“伯安,你我皆是汉臣。
程、邓引精兵远离,营中不过百万流民裹挟着些被抛弃的老弱病残。
此乃天赐之机!贼西大营所囤积的粮草,正是蓟县数十万军民续命之血!”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刘虞,扫过身后肃立的简雍、牵招等仅存的幕僚,最后落在刘备那张布满风霜却眼神坚毅的脸上,一字一句如金铁交击:“传令!点兵!尽起蓟县所有能战之土,兵发西大营!夺其粮!活其民!破此死局!”
夜,墨色流淌如浓浆。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死寂的蓟县城墙。
十万兵马悄无声息地自北门、西门甬道涌出,甲胃皆覆厚绒、马蹄裹粗麻,如同无声的暗流导入漆黑雪原。
卢植亲自督中军压阵,玄甲玄旗,融入夜色如同墨龙点雪;刘备率两千轻骑为右翼锋矢,飘荡如星;左翼则是蓟县世家拼凑的最后数千豪强部曲,刀盾沉凝。
“墨龙点雪阵一一起!”卢植低沉的声音穿透风声。
口令层层传递,整个军阵陡然加速,步骑协动,竟在雪原上踏出均匀沉闷的节奏,如同大地深处擂动的战鼓。
这是卢植压箱底的奇阵,主速、主夜、主袭!
黄巾西大营的火光如星罗棋布,但守卫松懈得可怕。
流民营盘杂乱无章,栅栏朽败,哨楼人影寥寥,巡逻队缩在背风处打盹。
对于刚刚经历了精锐撤离又被迫顶替位置的他们来说,寒风和饥饿才是大敌,攻城?那是程大渠帅的精锐才关心的事。
此刻的营寨,如同一头被掏空脏腑的巨兽,徒留躯壳。
距离敌营不足二里,卢植猛地拔出腰间断刃古剑一一剑名“沉岳”,正是幽州边军虎符的像征!剑锋直指苍穹:“放火矢!三军突击一一!”
鸣一一!!!
凄厉短促的牛角号如夜枭嘶鸣,撕裂了沉静!刹那间,千万点燃烧的火油流星如同倒灌的天河,从蓟县军阵中呼啸而出,密集地砸向黄巾营寨!
“敌袭一一!”
凄厉变调的警报淹没在火箭坠落的爆响中!
轰一一哗啦!
草料堆垛被点燃!营帐被引燃!腐朽的栅栏被烧塌!
冲天烈焰瞬间升腾,贪婪的火舌在寒风的催动下疯狂蔓延!
浓烟翻滚,带着呛人的焦糊味,将半个天穹都映得血红!
整个黄巾西大营如同滚油倾入雪堆,彻底炸开了锅!
“杀一一!!!”
刘备暴喝如春雷,声震雪原!双股剑当先脱鞘,化作两道银亮匹练!
两千幽州轻骑如同得到信号的白色猎豹,马蹄震碎裹布,轰然冲出!
如同一柄烧红的匕首,精准狠辣地刺入被烈焰撕开的最大的营寨缺口!
马蹄踏碎拒马鹿,卷起雪泥户骸!
“二弟!三弟!随我破门!”刘备双剑舞动如轮,劈开挡路的木栅,直扑中营内核!
关羽青龙偃月刀发出怒龙低吟,刃光所过,敢于持械的零散黄币力士或身首异处或甲胃裂开!
张飞蛇矛如黑色奔雷,一丈之内,人影纷飞,碎肉骨渣混着冰雪四溅!
两千幽州轻骑在刘备三兄弟带领下,如同虎入羊群,在混乱的营地中犁出一道道血色沟壑!
左翼的蓟县刀盾兵则如铜墙铁壁般推进,盾牌拍击,长枪攒刺,收割着试图组织抵抗的零星小头目,同时大声喊话:“降者不杀!弃械不杀!”
劝降的声音在火海与惨豪中反复回荡。
而卢植亲率的中军主力步卒,才是真正的收割者。
他们以严整的阵型缓步推进,强弓硬弩如雨泼洒,精准狙杀着火焰阴影中试图集结反抗的微弱抵抗节点。
重甲长戈队紧随其后,如同巨大的铁犁,将混乱不堪的流民彻底分割、驱赶、压倒。
营寨彻底化为炼狱。
火光贪婪吞噬着建筑,映照着无数惊恐方状、涕泪横流、茫然奔逃的身影。
精锐被抽调后留下的,是数十万被抛弃的流民和老弱妇孺。恐惧压垮了最后一丝反抗意志。
哭喊声、求饶声、火焰爆裂声、兵器坠地声混合成绝望的乐章。
战局从激烈突袭转变为一边倒的驱赶与受降。
不到一个时辰。
当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惨淡鱼肚白,冲天的火光已将战场映照得纤毫毕露。
大地上伏尸不多,更多的是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如同被驱赶的蚁群般跪伏在雪地上的俘虏一超过二十方面黄肌瘦、瑟瑟发抖的流民车。
他们手中空空如也,眼中唯有绝望的麻木和乞求生存的卑微。
蓟县军卒们呼喝着,挥动长鞭驱赶俘虏聚拢,同时如同饿狼发现肥羊般扑向西大营腹地一座座临时垒起的巨大谷仓。
“粮!是粮!黄澄澄的小米!白花花的面粉!还有腊肉!!”狂喜的呼喊此起彼伏。
巨大的粮草辐重被迅速清点、看押。
足够蓟县军民支撑两月之需!
蓟县城头,一夜未眠、手心满冷汗的刘虞看着风雪中凯旋归来的浩荡队伍一一前面是疲惫却昂首挺胸、缴获甚丰的本部兵马。
后面则是如黑潮般无边无际、被缴去器械驱赶着的二十馀万俘虏,以及满载着粮草的数百辆大车一一他那紧绷数月的面容终于松懈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仿佛带走了长久缠绕的沉阴霾。
卢植勒马城下,玄色山文甲遍布烟熏火燎与血污冰渣。
他环视着如同蚂蚁搬家般被驱赶入城的俘虏长龙,最终目光落在正指挥收拢俘虏、神情复杂的刘备身上。
一股发自脏腑的深深疲惫与劫后馀生的慰借交织蓟县的粮食危机,终于得到了缓解!虽然代价是卢植带来的精锐几乎再次打光,但血路,终究是趟开了!
卢植策马行至刘备身旁,枯瘦的手重重按在刘备肩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玄德!”
他指着那无边无际、黑压压的二十多万流民俘虏:“这些人,从今日起,交予你!给他们饭吃,给他们活路!将这些流民,给为师练出来!练成一支能为我幽州屏障、护佑百姓的兵!
老夫要看到一支新的铁军!”
寒风卷过残雪,关羽丹凤眼微眯,青龙刀柄得更紧;张飞环眼圆睁,盯着那如山似海的人潮,虱髯上冰霜似在蒸腾。
刘备猛地抬头,望向老师苍老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瞳,又看向眼前这片充满恐惧与茫然的“大军”,胸中方种情绪翻腾。
二十万!这是二十万饥饿的火种,二十万待溶铸的生铁!他抱拳躬身,声音穿透朔风,掷地有声:“谨遵老师的吩咐!刘备定不负所托!”
风雪鸣咽,将卢植低沉却清淅无比的瞩托送入刘备耳中:“时间紧迫程贼主力虽一时去远,风云必再起!幽州的担子重若千钧!加紧!”
刘备挺直身躯,目光如炬,扫过眼前望不到头的队伍,仿佛已穿透风雪,看到了未来铁甲铿锵的数组。
解粮困、俘众民、练兵权,蓟县城下一夜奇袭,终在这雪白血冷的初晨,画下了一个沉重而坚实的顿点。
只是可能卢植也想不到,他们所获的这次良机并不是天赐,而是他的另一位学生想要证明自己而创造出来的。
而他的这位学生,此次的证名之战不仅大败亏输,还耗空了幽州仅剩的那么点元气。
而程志远没了东面公孙瓒的牵扯,可以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攻陷蓟县上面,蓟县最后的结局如何还要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