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的第三周,7號仓库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星球。
巨大的绿幕像无边无际的绿色瀑布,包裹了整整三面墙壁。
地面上,铺设著复杂的轨道和定位標记,几十台大功率的散热风扇发出持续的嗡鸣,试图驱散上百盏照明灯散发出的惊人热量。
空气中,漂浮著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翻滚。
“各部门注意!a机准备,b机跟上!威亚组检查最后一遍!”
陈墨的声音通过对讲机,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机里。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站在监视器集群后面,眉头微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上分割成九宫格的画面。
绿幕前,李清歌和屈喆正吊在半空中。
他们身上那套沉重的防护服,此刻又通过数根细长的钢丝,连接到天板上复杂的滑轨系统。
这场戏,要模擬的是在行星发动机引力失效的瞬间,角色失重漂浮的状態。
“预备——”
“开始!”
隨著陈墨一声令下,威亚师控制著钢丝,让两人缓缓地、不规则地漂浮起来。
“抓住我!”
屈喆按照剧本,在空中挣扎著,伸出手,试图抓住不远处的李清歌。
他的动作因为防护服的束缚而显得格外笨拙,脸上的表情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李清歌也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身体,向他的方向划动手臂。
她的额头上全是汗,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髮黏在头盔的透明面罩內侧。
她能感觉到,肩膀的关节在防护服的挤压下,传来一阵阵酸痛。
吊著她的钢丝,紧紧地勒在腰胯之间,每一次移动,都像是在被钝器摩擦。
“不行!停!”
陈墨的声音再次响起。
“清歌,你的状態不对。你不是在游泳,你是突然失去了重力,身体的本能应该是慌乱和不受控制的。你的动作太太优美了。”
李清歌的身体在半空中停住,她透过面罩,看向监视器后的陈墨,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嘴唇。
她在通讯器里小声说:“抱歉,导演,我”
“没事,我们再来一次。”
“威亚组,放他们下来,休息十分钟。”
陈墨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不耐烦。
钢丝缓缓下放,当脚接触到地面的瞬间,李清歌感觉全身的重量都砸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她一个踉蹌旁边的道具助理赶紧上前扶住她。
屈喆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他一落地,就撑著膝盖大口喘气,汗水顺著下巴滴落在地。
工作人员立刻围上来,帮他们摘掉闷热的头盔。
李清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助理递来的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
然后仰起头,闭著眼睛,贪婪地呼吸著仓库里那並不新鲜、却无比宝贵的空气。
“还行吗?”
陈墨走了过来,递给她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
“嗯,还撑得住。”
李清歌接过水,却没有喝,只是用冰凉的瓶身贴著自己发烫的脸颊。
她看著陈墨,眼神里带著一丝歉意。
“对不起,我好像还是没找到感觉。我总想著要怎么让动作好看一点,结果反而错了。”
“这不怪你。”
陈墨的声音放低了些。
“这是你的肌肉记忆。你习惯了在舞台上控制身体的每一分线条。但现在,你要做的,是忘记控制把身体交给本能。”
他想了想,对李清歌说:“你闭上眼睛,想像一下,你现在不是在仓库里,你正走在一条平地上,脚下踩得很稳。突然,地面消失了,你往下掉,但又没完全掉下去,身体就那么悬在空中。你第一时间会做什么?”
李清歌闭上眼睛,认真地感受著。几秒钟后,她轻声说:“我会会乱抓。想抓住任何能稳住自己的东西。心会跳得很快,手脚都是慌的。”
“对,就是这个。”陈墨点了点头,“把这个感觉,带到下一条里去。不要去设计动作,让你的身体,替你去慌。”
他看著她苍白的脸色和被汗水浸湿的领口,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实在撑不住,就告诉我。”
李清歌摇摇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没事,可以继续。”
十分钟后,拍摄再次开始。
这一次,当身体被吊起的瞬间,李清歌不再试图去控制平衡。
她任由身体在空中翻转,四肢像陈墨说的那样,本能地、有些胡乱地挥舞著,试图抓住什么。
她的眼神里,也终於透出了一丝真实的慌乱和恐惧。
“好!过了!”
当陈墨喊出“过”的时候,李清歌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被放回地面后,她甚至没有力气自己走路,是被两个工作人员半架著,才回到了休息区。
脱下那身沉重的装备,她感觉自己像是重获了新生。
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助理拿来冰袋,让她敷一下被钢丝勒得发红的腰胯。
那刺骨的冰凉,让她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
她看著不远处,达叔正在准备下一场戏。
老人家今天没有吊威亚的戏份,但他也穿著一套简版的防护服,一遍遍地练习著在模擬驾驶舱里操作的动作。
他的每一个转身,每一次伸手,都显得有些迟缓,但无比认真。
另一边,吴京正和武术指导,討论著一个在狭窄通道里的翻滚动作。
他没有穿防护服,但身上也吊著两根钢丝,反覆地在铺著软垫的地面上,做著各种高难度的尝试。
整个仓库,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工厂,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而执著地发出光和热。
李清歌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那点辛苦,好像也没那么了不起了。
晚上十点,一天的拍摄终於结束。
演员和工作人员拖著疲惫的身体,三三两两地离开。
仓库里很快就空旷下来,只剩下几盏值班的灯,散发著昏黄的光。
李清歌的保姆车里,暖气开得很足。
她换上了一身舒適的运动服,缩在柔软的座椅里,手里捧著一杯热薑茶,小口地喝著。车窗外,夜色如墨。
车门被拉开,陈墨走了上来。
他身上还穿著那件黑色的t恤,脸上也带著一丝疲惫。
“你怎么过来了?不回去看素材吗?”
李清歌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不差这一会儿。” 陈墨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拿起她放在一旁的医药箱,从里面拿出活络油和签。
“肩膀还是疼?”
“嗯,有点。”
李清歌没有拒绝,听话地转过身,背对著他。
陈墨將活络油倒在掌心,搓热了,然后轻轻地覆在她酸痛的肩胛骨上。
他的手掌很温暖,带著薄薄的茧,力道不轻不重,一点点地揉开了她僵硬的肌肉。
一股温热的感觉,从皮肤渗透进去,驱散了积攒了一天的酸痛和疲惫。
李清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整个人都放鬆了下来。
“今天,我是不是很笨?”
她把脸颊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声音闷闷的。
“不笨。”
陈墨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很温柔。
“你只是太追求完美了。这对歌手来说是优点,但对演员来说,有时候,不完美才是最真实的。”
“我今天看你吊在那里,晃来晃去的,其实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要不后面的动作戏,我让导演组想办法,用替身?”
李清歌转过头,看著他。
车內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认真的侧脸。
她能看到他眼里的心疼,不是导演对演员的,而是男人对自己女人的。
她心里一暖,摇了摇头:“不要。”
“为什么?没必要这么拼。”
“因为韩朵朵不会用替身。”李清歌的眼神很清澈,“她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每一次受伤,每一次挣扎,都是真的。如果我这个演她的人,都在偷懒,都在怕疼,那我有什么资格,去说出那句『我们选择希望』呢?”
她看著陈墨,笑了笑:“而且,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导演。”
最后两个字,她故意拖长了音,带著一点调皮的撒娇。
陈墨看著她眼里的狡黠,也忍不住笑了。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就你道理多。”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但这种安静,並不尷尬,反而有种温暖的、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流淌。
“陈墨。”
过了一会儿,李清歌轻声开口。
“嗯?”
“我有时候觉得,我们这些人,挺奇怪的。”
她望著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像是在自言自语。
“明明知道是假的,绿幕、钢丝、道具一切都是假的。却还要拼了命地,让它看起来像是真的。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傻?”
陈墨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旁边的一条薄毯,盖在她的腿上。
然后,他才缓缓说道:“不傻。因为我们想留住一些东西。”
“就像唱歌一样。一段旋律,几句歌词,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当它被唱出来,被听到,能让某个加班到深夜的人,得到一点安慰;能让某个失恋痛哭的人,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那一刻,它就比很多真实的东西,还要有力量。”
“电影也是一样。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想把一种感觉,一种精神,留下来。也许很多年以后,有人看到这部电影,看到韩朵朵在绝境里,还在坚持广播;看到刘培强为了回家,在太空里守了十七年。他可能会觉得,自己遇到的那点困难,好像也没那么过不去了。”
“我们做的事情,就是在为別人的心里,点一盏很小的灯。可能没什么用,但万一,有人需要呢?”
李清歌静静地听著。
她转过头,看著陈墨的眼睛。
在彼此的瞳孔里,她看到了疲惫,也看到了某种,像星辰一样,明亮而坚定的东西。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司机平稳地开著车,没有打扰后座的安静。
回到酒店,已经快十二点了。
陈墨把李清歌送到房间门口。
“早点休息,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他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髮。
“你也是。”李清歌仰头看著他,“別看素材看得太晚。”
她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红著脸,转身打开房门,闪了进去。
陈墨摸了摸脸颊,那里还残留著一丝柔软和温暖。
他站在门口,直到听到里面传来反锁的声音,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回到房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打开电脑看素材。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是京城璀璨的夜景,无数的灯火,匯聚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光海。
他想起了今天在片场,那些疲惫却依旧坚持的面孔。
想起了李清歌吊在半空中,咬著牙说“我没事”的样子。
想起了达叔白的鬢角,和吴京身上新增的淤青。
他又想起了李清歌在车里问他的那个问题。
“我们是不是有点傻?”
他走到房间的角落,那里放著一把他隨身带著的木吉他。
他把吉他抱在怀里,手指,隨意地在琴弦上拨动了几个和弦。
一段简单、乾净,又带著一丝辽阔和伤感的旋律,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他的指尖流淌了出来。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那些微不足道的、闪著光的瞬间。
是老赵在打磨道具时,溅起的火星。
是屈喆因为一个动作没做好,偷偷在角落里捶墙的懊恼。
是李清歌在监视器里,那双被汗水模糊,却依旧倔强的眼睛。
他抱著吉他,对著空无一人的房间,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没有歌词,只有最简单的音符。
那旋律,不像他之前的任何一首歌。
没有华丽的技巧,也没有激昂的节奏。
它就像黑夜里的一缕微风,又像旷野上的一簇篝火。
渺小,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