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
刚过五点,窗外灰濛濛的天色就已经沉了下来,细小的雪沫子夹杂在寒风里,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路灯提前亮了起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
涮肉馆的包厢里,却温暖如春。
老式的铜锅里,炭火烧得正旺,清亮的汤底翻滚著,咕嘟咕嘟地冒著热气,將几人的脸都映得红扑扑的。
吴京將最后一盘手切羊肉利落地滑进锅里,肉片遇热,瞬间蜷曲变色,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来,陈导,甭管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先吃肉。”吴京用公筷夹起一大筷子烫熟的羊肉,放进陈墨碗里那堆得冒尖的麻酱蘸料上,“天塌下来,也得等填饱了肚子再说。”
他的嗓门洪亮,十分豪爽,似乎想用这种方式,驱散包厢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沉闷。
陈墨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羊肉很嫩,麻酱很香,但他吃在嘴里,却感觉有些食不知味。
他心里装著事,那感觉就像喝了一杯温吞水,不冷不热,不上不下地悬著。
坐在对面的王海,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態。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蔫了下去,连平时最爱的炸烧饼都只啃了两口就放在了一边。
时间又过去一周。
《流浪地球》依旧没有什么
他的手机屏幕还亮著,上面是一个知名的电影论坛,一个標题被標红加粗的帖子格外刺眼!
帖子下面的留言,已经盖了上千楼。
“楼主不是在黑,纯路人。但说实话,很不看好。特效这东西,不是光靠热情和钱就能堆出来的,那是工业体系,是技术壁垒。我们跟好莱坞的差距,是肉眼可见的。”
“同意楼上。吴京我佩服,陈墨我也欣赏。但他俩凑在一起搞科幻怎么看都有种『土法炼钢』的感觉。我怕最后出来的东西,会很尷尬。”
“那个什么派拉蒙总裁的话虽然难听,但糙理不糙啊。咱们先老老实实把剧情片拍好不行吗?非得一步登天去碰瓷人家最强的领域?步子迈大了,容易扯著蛋。”
当然,也有支持的声音。
“楼上几位也太悲观了吧?还没上映呢,就一口一个灾难?忘了《药神》上映前,是怎么被全网唱衰的了?”
“就是!我相信陈墨的审美,也相信京哥的眼光!他们俩合作,绝对有化学反应!五一档我必三刷支持!”
“別的不说,就冲带著地球去流浪这个设定,我就觉得比那些动不动就炸地球、开飞船逃跑的好莱坞科幻,格局大多了!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浪漫!”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帖子里激烈地交锋,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这种爭议,也正是王海愁眉不展的根源。
“京哥,墨子,”王海放下手机,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二锅头,辛辣的液体让他咳了两声,脸也更红了,“我是真有点没底了。”
他指了指手机:“网上现在,吵翻天了。支持的,骂的,一半一半。我担心的不是那些黑子,我担心的是那些真心支持我们的人。”
“他们把期望值拉得太高了。又是里程碑,又是打脸好莱坞的。咱们这万一,最后出来的效果,没那么好,那不是把这些最支持我们的人,伤得最深吗?到时候,这口碑反噬,可比黑子骂我们,要命多了。”
这番话,说得很实在。
这也是李薇和公司宣传部门,最近最头疼的问题——捧杀!
过高的期待,就像一把双刃剑。
它能为你带来巨大的关注度,也能在你稍有不慎时,將你刺得遍体鳞伤。
吴京听完,放下了筷子。
他没有去看王海,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显得异常沉默的陈墨。
“陈导,”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今天来,不光是为了吃这顿涮肉。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陈墨抬起头,迎上了他那双锐利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你,怕吗?”
吴京一字一顿地问道。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王海也停止了抱怨,紧张地看著陈墨,等待著他的回答。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
面对好莱坞工业巨兽的正面碾压,面对国內市场前所未有的质疑与期待,面对一个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充满了未知与风险的领域。
你,陈墨,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丝的恐惧?
陈墨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桌上的酒瓶,为吴京,也为自己,都倒上了一满杯白酒。
铜锅里的炭火,映在他的瞳孔里,跳动著两簇明亮的、炙热的火焰。
“京哥,”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跟你说个,我小时候的事吧。”
“我小时候,在乡下长大。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电,一到晚上,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特別怕黑,每天晚上,都得我妈点著煤油灯,陪我睡著了,才敢走。” “有一年夏天,半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的。我从梦里被惊醒,发现屋里一片漆黑,我妈不在我身边。我当时就嚇坏了,扯著嗓子就哭。我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被无边的黑暗和恐惧,给吞噬了。”
他讲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敘述著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王海和吴京,却都听得入了神。
他们能想像到,一个孩子,在那样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所经歷的,那种最原始的孤独与恐惧。
“我一边哭,一边喊我妈。就在我哭得快要没力气的时候,我突然看到,远处,院子门口,亮起了一点,很小很小的黄色的光。”
“那光,在风雨里,摇摇晃晃的,好像隨时都会灭掉。但是,它没有。它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朝著我的窗户,靠近。”
“是我妈。她去了邻居家借东西,被暴雨困住了。她怕我一个人害怕,就顶著风雨,打著一把破伞,点著一盏快要没油的煤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
“我当时,就趴在窗户上,看著那点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害怕就都没了。”
“我就知道,只要那点光还在,我就什么都不用怕。”
陈墨讲完了他的故事。
他端起酒杯,看向吴京,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
“京哥,你问我,怕不怕?”
“说实话,我怕。”
“我怕辜负了那些,像当年在窗户前看著那点光的我一样,对《流浪地球》抱有希望的观眾。”
“我知道我们的技术,真的有硬伤,会让那些最支持我们的人失望。”
“而且这部电影,可能会耗尽我们所有人的心血,最后却真的变成了一场不自量力的笑话。”
他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剖白了自己內心的软弱与恐惧。
王海听著,眼眶,都有些红了。
他从未想过,在他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陈墨,心里也承受著如此巨大的压力。
“但是,”陈墨话锋一转,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得不同了,“我更知道,我们现在,在做的是什么。”
“我们,就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为华夏科幻,点起那盏,虽然微弱,却承载著所有希望的,煤油灯的人。”
“这盏灯,可能会被风吹灭,可能会被雨浇熄。甚至,可能会因为,我们自己走得不稳,而摔在泥里。”
“但,只要我们,还没有倒下。我们就必须,把这盏灯点亮。然后,拼了命地护著它往前走。”
“因为,只有我们把它点亮了,那些,同样在黑暗里,感到害怕和迷茫的人,才能看到光。才能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我们要做华夏科幻电影的开门人!”
“这就是我们必须去做的意义。”
他举起酒杯,对著吴京,郑重地说道:
“所以,京哥。怕是真的。但做也是真的。”
“这一杯敬那盏,在风雨里永不熄灭的灯。”
说完,他將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吴京看著他,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下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
他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陈墨的肩膀。
“陈导!我吴京,这辈子,拍了半辈子的英雄。”
“我知道什么是英雄,那不就是,心里怕得要死,腿肚子都在打哆嗦,但还是,硬著头皮,往前冲吗?!”
“不就是,特效不如人,经验不如人吗?!”
“去跟他们拼!至於结果怎么样,以后再说!”
“算我一个!”王海也猛地站了起来,他抓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激动得满脸通红,“大不了,从头再来!老子这条命,就陪你们疯到底了”
纽西兰,惠灵顿。
一家名叫“星尘视效”的小公司里。
“疯子这傢伙是个他妈的疯狂的天才”
他的身后,是同样被深深震撼的整个团队。
他们的眼中没有对甲方的敷衍。
只有一种艺术家,遇到了真正伟大的作品时,才会有的狂热与兴奋。
“告诉陈先生,”皮特站起身,对著他的助理,下达了指令,“这份课堂作业,我们星尘,接了!”
“而且,我们要让,全世界都看看,当东方的想像力,遇上我们西方的技术时,到底,能创造出,一个多么伟大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