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或许是被伪造的呢?
一开始凯伦也曾这么怀疑过,可无论从字迹还是文风,他都看不到丝毫端倪。
更何况他和狄安娜从小一起长大,双方都太了解彼此。
无论这个攻心计是艾德里安大人所想,还是他的父亲雷蒙,两人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时间回溯,视角挪转。
回到凯伦被雷蒙亲自拘禁的深夜。
晨光堡独属于沙帕亚伯爵处理政务的书房内。
艾德里安和雷蒙就如何处理凯伦一事进行了详尽的讨论。
杀肯定是不能杀的。
虽然凯伦不是雷蒙的亲生骨肉,而是西奥多家族内部的遗孤,但数十年养育之情,不是亲父子胜似亲父子。
在这一前提下展开讨论后,艾德里安拍案提议道:
“凯伦这孩子把信仰看得太重,必须先帮他卸掉这个包袱,他才有放弃告发方世杰的可能。”
“说的容易,但那孩子今天都向我拔剑了,为了秩序信仰他是真敢弑父啊!”
艾德里安沉声道:“所以这次哪怕不择手段、哪怕对他很残忍,都要把他矫正过来!”
“怎么做?”雷蒙表情严肃。
“让他心中的信仰和守护之人,产生尖锐对立。”艾德里安补充道:“我从未怀疑过凯伦那孩子守护狄安娜的决心。”
雷蒙皱眉:“可在秩序信仰面前,凯伦会让一切让步。”
“所以……我们该利用这一点,放大狄安娜在凯伦心中的分量。”
“怎么放大?”
“完全的监禁会让一个人将全部精神集中于对抗,甚至是变得极端。”
“那么和狄安娜的交流相当于给凯伦一个喘息的窗口,但不能让他们直接见面,而是通过信件的方式保持连络。”
“凯伦现在孤立无援,和狄安娜的交流会创建起‘温柔’、‘信赖’、‘牵挂’等情感连络。”
“时间久了,这些情感将被不断强化,自然也会加重狄安娜在凯伦心中的权重。”
“如果他坚持告发方世杰,也就意味着亲手斩断这些情感,也会对狄安娜产生强烈的罪恶感。”
“凯伦每次反抗的念头,都将伴随一次情感上的自我惩罚。”
就这样,企图动摇凯伦信念的攻心计划开始了。
艾德里安提议狄安娜给凯伦写信,狄安娜也确实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凯伦了,没有丝毫尤豫就答应了下来。
最后信再由负责给凯伦送餐食的莉莉安亲自转交给他。
这同样是一场对凯伦认知的重构。
他自诩为秩序信仰献身的骑士,然而回信却在事实上持续逼迫他进行伪装和撒谎。
一个被监禁的骑士,又怎么可能是个满世界自由冒险的佣兵呢?
而偏偏,凯伦确实有过一段自由的佣兵生涯。
为了回应狄安娜的期待,他只能将过去一年多时间的经历,当做近期的冒险故事写进信里。
当一个曾经自由、如今不自由的人向着另一个人讲述自由,可想而知其内心的折磨。
凯伦,正在他最想守护的人狄安娜面前,通过一张薄得能轻易穿透的信纸上,努力的扮演着一个并不存在、或者说存在于过去的的自己。
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告诉岸上的人自己正在畅游,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假装自己腰缠万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将回光返照当做枯木逢春。
这种残忍,不在皮肉之苦,而在灵魂的煎熬。
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模糊一个人的自我身份认同,产生深深的自我怀疑。
凯伦开始自言自语:
“我到底是个自由自在的佣兵,还是个恪守秩序的骑士?”
只有当一个人的内心开始动摇,外界的说服才可能奏效。
可凯伦身为秩序信仰的璀灿之金,他会动摇、会迷罔、会恍惚、会痛苦,但绝对不会轻易改变。
自言自语之后,是凯伦咬碎舌头,掺着一口血牙的自问自答:
“我是个恪守秩序的骑士,不是个自由自在的佣兵!”
凯伦又何尝认不清这场以艾德里安和父亲雷蒙为主导,由狄安娜为饵的温情围剿。
凯伦完全明白他们的目的:
以他对狄安娜的情感为武器,斩断他信仰秩序的脊梁。
凯伦大可从莉莉安送来第一封信时一眼不看就撕碎信,直接拒绝参与这场游戏。
不给艾德里安和雷蒙两人一丝一毫动摇本心的机会。
然而被监禁在隐秘的庄园中,对外界信息的闭塞是最大的精神折磨,凯伦只觉得自己两眼摸瞎。
狄安娜的信件,是唯一窥探外界、监视方世杰动向的唯一窗口。
因此凯伦毅然选择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哪怕知道这些信会给他带来温暖,也会给他带来痛苦和软弱,他还是选择参与到这场阳谋中。
无论是艾德里安、雷蒙还是凯伦,他们每个人都清楚的参与其中。
唯有对此事毫不知情的狄安娜,成为了双方各自博弈利用的筹码。
这些嘘寒问暖、含情脉脉的笔墨,往来频繁的信件,注定只会成为无声而惨烈的攻防战场。
狄安娜是艾德里安和雷蒙手中撕裂凯伦灵魂的刀,亦是凯伦在黑暗中唯一可以依仗的眼睛。
凯伦握紧持笔的手,如雕刻文本的工匠般专注、每一个字都透出锋芒,郑重无比地写下了第一封回信:
【狄安娜,好久不见】
【我正在前往万花之都的路上,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幽萤花田】
【它们就象月亮的眼泪,星空的倒影,只在晚上盛开】
【待我归来,我会为你摘来最美的一朵幽萤花,希望到时候你能喜欢】
【你前往王都参加国王诞辰,见过方世杰了吧?】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忘记我这个手下败将?】
【我期待着再见的那天,尤其是方世杰,我一定会战胜他】
尽管凯伦很想直接告诉狄安娜方世杰的真面目,但那么一来注定了信不会被送到狄安娜手里。
这个深陷监禁的囚徒,正在以全部意志为赌注,在信纸的方寸之间,为自己的信仰进行着最孤独、最坚定的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