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我想揽镜自照,奈何神本无相。」
短短两天,朝廷就抓了一千多被强迫还俗的僧人。据说是准备造反的僧兵,还都是强健勇悍的青壮,连兵器都准备好了。
在神策门北的观音山南麓,还搜出了盔甲、火器、火药,甚至还有「克定法难、佛光永照」的卍字佛纹旗帜。
继去年朱寅灭佛之后,僧侣势力再一次遭受重创。
很多官员忐忑不安,生怕被僧人攀咬,扣上谋反的罪名。
他们的确心怀怨望,做梦都希望朱寅一党完蛋垮台,但这只是心中所想。实际上起码暂时,他们并无谋反之举,对妖僧们的密谋也不知情。
要是扣上谋反的罪名,岂不冤枉?
不少人想辞官而去,可此时辞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显得心中有鬼?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明知徐渭等奸臣会借机大肆牵连,却也无计可施。
端午节,毒月毒日。
这一日,南京厂卫缇骑、五城巡捕、应天府衙役,以及一群来历神秘的人,突然一起四出抓人!
仅仅一日,南京便有六十八名文官、十五个致仕大员、九个豪商、十三个将领、二十五个举人被捕!
一百多人被鞫讯,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投入诏狱!
随即有坊间消息大肆流传,说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老爷,就是妖僧造反案的幕后主使,他们想推翻朝廷,另立新君。
都说口供确凿,实打实的谋反大罪。
京中气氛紧张,谁都知道朝廷要大兴刑狱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朱国祯、刑部左侍郎屠隆、大理寺卿张猛,连夜坐镇大理寺进行三堂会审,忙的焦头烂额。
两日之后,厂卫缇骑、五城巡捕再次大举出动,根据新的口供,按照名单抓人!
更有大批缇骑出京,远赴外地去各省办案抓人。
截止五月初七,仅仅在京师,又有四十多名文武官员、十几名内臣、三十多个致仕官员、五十多个举人、三百多个监生和生员、二十多个商人、十几个当红名妓——被逮捕!
除此之外,被捕者还有说书人、戏子、班主、老鸨、城隍庙祝、私塾先生、
算卦先生、风水师、船主、牙人、医师、武馆馆主、打行大哥、帮会首脑——形形色色。
旬日之间,被捕的官民数以千计!
一时间,朝堂官衙、街头巷尾、南雍庠序、茶坊酒肆,甚至花街柳巷、勾栏瓦舍,都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原本繁华似烟的京师街市,也变得萧条了很多。端午时节,本来城中极其热闹,可是今年却是冷冷清清。
就连夜夜笙歌、脂粉流香的秦淮河,这几日也灯火阑珊,生意寥落。
明明是五月初夏,京师却如同深秋,霜意肃杀,寒意逼人。似乎树上的夏蝉也不叫了,池中的青蛙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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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十,太祖忌辰。皇帝大驾和百官出城,去孝陵举行忌辰大祭。
宁采薇虽然暗中掌握大权,但她是女子,也无官职在身,当然不用去孝陵。
她是亲王妃,按照礼法,这一日她应该穿戴诰命素服,入宫觐见太后,在宫中参加孝慈阁忌辰祭,陪太后祭祀太祖和孝慈高皇后。
孝慈阁之祭的祭品很特殊,要献上亲手抄写的《女训》百字、亲手做的麦饼十二枚,不需要牺牲贡品。
这日大早,皇帝卤簿和百官仪仗一出城,宁采薇就吩咐换上亲王妃的素服,准备《女训》和麦饼入宫参加祭祀。
宁采薇取下所有头面首饰,换上细熟麻缝边素服,戴上木簪,扎上白棉带,最后穿上蒲草胎平头素履。
果然是女要俏一身孝啊。宁采薇本就风姿卓绝、清颜如画,眼下这寒素无华的素服荆钗,反而让她的天生丽质彰显无余,更加容光照人。
当真皎如明月,秀如芳树,令人不敢逼视。
靳云娘忍不住夸赞道:「夫人真是仙子下凡,神女天人,以俺看呐,也只有主公才能配得上了。」
宁采薇正要离开含章台,一个小小的不速之客就不请自来。
正是几日不见的清尘圣母。
「云娘,你先出去忙吧。」宁采薇眼见来者不善,立刻让云娘先行离开,免得尴尬。
「姐。」宁清尘顶著一对角髻,清稚的小脸满是和年纪不相称的霜意,语气也清冷如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云娘一出去,她果然就发作了。
「我本来不想来见你,可我实在忍无可忍!小老虎几个月不回来,京城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们就是这样治国的?」
她指著外面,「王妃娘娘!你知道外面多少人被捕了?怕是有几千人!诏狱、刑部大牢、府县监狱都关不下了。很多所谓的犯人,关到了城隍庙和军营。」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可你们的权力,是不是太任性了?捕风捉影,三字成狱,大肆株连,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这个端午节,过的像是鬼节,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你们在给小老虎拉仇恨!给新朝抹黑!多少无辜之人,被逮捕关押,刑讯逼供,已经不止一人瘐死了。」
「王妃娘娘,你真的不管管那些缇骑,那些特务吗?他们不嫌事大!还在继续抓人!」
「我的学生都被抓了!他只是个医生,犯了什么罪过!他都不认识那些妖僧,更不可能谋反!可他如今就关在江宁县的监狱!老婆孩子在家吓得直哭!」
「我要替这些无辜躺枪的人问一句,他们何罪之有?!」
宁采薇神色漠然,「就为了这事,你跑来和我大喊大叫?我们宁家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家教?」
「狗屁家教!」宁清尘小脸通红,「这还是小事?!好几千人被抓,大多都是无辜百姓!不加审判就关进监狱!你在搞白色恐怖,特务政治!你以为靠鹰犬胡来,就能安稳朝政了?这事你为何不管,为何由著厂卫和虎牙乱来?这些特务向来不嫌事大,你不知道?」
「你急什么?」宁采薇指指凳子,示意妹妹坐下,「这才几天?再发酵发酵。这事自然要管,但不是现在。那些无辜百姓,过段时间就放了。」
「我知道了,你这是恐吓之术。」宁清尘冷笑,「商鞅韩非的那套邪术,你是真的学会了。你以为这么恐吓百姓,就能规训他们,钳制舆论,树立威严了?」
宁采薇「哟」了一声,语气微讽,「你现在历史补的不错嘛,竟还知道这些了。」
「这是重点吗?」宁清尘坐下来,「第一,你不能再抓人了。第二,我的学生立刻放了。」
「那可不行。」宁采薇微摇蝽首,「不但要继续抓,你的学生也不能放。」
「才四五千人而已。你知道开国初,胡惟庸案、蓝玉案、空印案抓了多少人?哪次不是好几万人?哪次不是杀的人头滚滚?」
「结果如何?结果就是太祖说一不二,令出如山,国初政治才得以畅行无阻,上通下达。天下官民至今想到太祖,都还心生敬畏。」
「我们扶持信王靖难,靠著几万兵马,在南京另立朝廷,这才兵不血刃的拿下南方各省,算起来不到一年,政权基础其实是很薄弱,根基很浅,威信不足。
我们看似掌握了政权,其实和官员士民是合伙关系。说句难听的,我们就是个草台班子,你明白么?」
「草台班子?」宁清尘一哂,「草台班子就能罔顾公道是非?就能践踏国法、颠倒黑白?权柄在手,就能肆意妄为?」
宁采薇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为何我的币制改革难以推行下去?为何军饷、
赈济款一发,就必然被克扣?为何各地税收总算有人贪墨?为何吏治腐败就是刹不住?就说这卫生管理的事情,再三强调,怎么百姓无人遵守?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因为新朝威权不够,百姓不畏新朝。民不畏之,令则不行。皇权时代和后世不同,光靠善待百姓是没用的,谁会敬畏老好人?必须要恩威并行,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鼎革维新之际,新朝没有一点恐怖政治,这些事都难以落地。官员固然阳奉阴违,百姓不畏惧新朝,也对新朝的政令不当回事。如此一来,朝廷就慢慢成为一个服务型的小朝廷,什么大事都做不成。」
「先当好人再当恶人难,先当恶人再当好人易。我和徐先生,现在就是先当恶人。」
「你说我这是恐吓之术,吓唬百姓,说的也对。但目的不是为了规训奴化,而是让他们怕新朝!让他们知道,新朝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新朝不会为了民心向背和正统名义,就一味讨好他们!搞得不好,新朝也会大发淫威,翻脸无情!」
「民意,民意也会欺软怕硬!要做大事,必须要付出代价。政治哪有这么简单,若是凡事讲规矩,按部就班的来,谁也不逾越,不出轨,那还要朝廷官府干什么?光有《大明律》不就行了?」
宁清尘听著姐姐的话,满是霜意的小脸开始解冻。
宁采薇继续说道:「就说这件事,的确很多无辜百姓被诬陷入狱,搞得人心惶惶,市面都萧条了,看似是暴政,不是好事。可对一个建立不久的新朝,就不是坏事了。」
「百姓们心生畏惧,就会知道新朝喜怒不常,不是只知赈济、减税、惠民的好好先生。原来新朝也会任性胡来、不择手段,那么以后的朝廷政令,他们要是再敢敷衍了事,就该掂量一下后果了。」
「第二。等到百姓在高压下开始窒息,积累了足够的不满,小老虎也凯旋回京了。然后小老虎一道命令,就拨乱反正,平讼冤假错案。不但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还能赚尽民心,让他的威望更高,更有利于将来接受常洛的禅位。」
宁清尘这才明白,原来姐姐这么做是两个目的,不仅是为新朝立威,震慑百姓,也为了让小老虎回来当好人。
而她和徐渭,则是当坏人!
清尘圣母忽然觉得,政治更脏了。
宁采薇又道:「你的学生,我会给罗言他们打个招呼,把他放了。你也别和我闹了。小老虎走后,我们姐妹见面就吵架,伤害感情,这是何苦?」
说到这里她站起来,「我要进宫见太后了,没有时间一直和你解释。这件事,你能想得通最好。你要是想不通,那就继续想。」
宁清尘看著姐姐窈窕的背影,忍不住冷哼一声。
「你并没有说服我,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这个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我会一直盯著你们,看看你们是不是真比万历强。」
宁采薇脚步一顿,并没有回头,随即又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宁清尘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美人蛇,在手中玩弄不已,良久才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想揽镜自照,奈何神本无相。」
六月初,朱寅率领的巨大凯旋舰队,刚刚经过安南。
此时,他已经收到了宁采薇的信,得知了南京之事。
朱寅毫不意外。他率兵出海,不在朝中,敌人不趁机造反那才是怪事。
只是这一次,跳出来的不是豪绅世族,而是不甘心的僧侣。
对于采薇和徐渭借机大兴冤狱,他是赞同的。这的确是个清除隐患、敲打天下的绝好机会。
——
新朝是时候让百姓知道,朝廷不仅有雨露,还有雷霆!
等他挟大胜凯旋回京,再平反冤狱、释放无辜也不迟。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那些无辜百姓只是虚惊一场。
大军来到安南近海,虎牙的情报也传来了:奉命南下安南的岑氏、黄氏土司联军,在两广总督陈大科的统带下,已于五月二十八攻下升龙府,俘虏郑氏家族、黎氏安南王族。
郑松带走了安南的十万精兵,国内都是赢弱之兵,根本不是两广土司的对手,这才被陈大科一举击破。
朱寅下令,将黎氏、郑氏族人擒送京师。陈大科暂时兼任交州总督,暂驻升龙府,镇守安南,等候朝廷诏命。
这意味著,安南很快就要被纳入本土了。
安南和缅甸不同。安南本就是华夏故土,自然是拿回来就是本土。缅甸则是不同,缅甸如今就是完全的殖民地,要想成为本土,还需要很多时间过渡。
六月十八,大军终于来到浙江海域。朱寅下令在舟山岛休整两日,补充淡水,看看熟悉的舟山群岛。
更重要的是,朱寅想去宁波看看老师沈一贯。
巧的是,如今浙江巡抚庄廷谏,也在宁波公干。因为商税事务,庄廷谏不放心,亲自从杭州来宁波巡查。
得知朱寅的大军凯旋而归,暂泊舟山,庄廷谏不禁喜出望外,立刻率人来迎接。
朱寅在宁波双屿港一登岸,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却不是老师沈一贯,而是庄家叔父,浙江巡抚庄廷谏!
此时庄廷谏一身三品文官的官服,率领大群浙江文武,正在岸上恭迎。
一看到朱寅上岸,庄廷谏立刻率先跪下道:「臣都察院副都御使、浙江巡抚庄廷谏,拜见摄政王殿下!」
「唉呀!」朱寅快走几步,赶紧亲自扶起庄廷谏,「你我故人,又非朝会,叔父何须大礼!快快请起!」
「叔父还是和当年一样称我表字,我觉得亲切。」
庄廷谏心中激动莫名,感念无比,却也不矫情,当下起身笑道:「稚虎真是性情中人,大英雄大豪杰本色。今日得知你凯旋回来,我总算放心了。」
跪下的浙江文武官员,眼见庄廷谏和朱寅关系如此亲近,这才明白为何庄廷谏一个举人,也能当上浙江巡抚了。
他们也无暇多想,一起行礼道:「臣——拜见摄政王殿下!」
ps:今天就到这了。晚上还要加班工作,明天有人检查。蟹蟹,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