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黑沉沉的天色象是末日的序曲,霹雳一道道划过天空厚重的铅云,震耳欲聋如重鼓般在耳边撕裂,天地就这样漫入一个水做的世界里了。
这样的天气之下,便是两军对阵都要鸣金收兵了,小张村和望月村的械斗,却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军械局选址,不止会给村里一些钱财,还会带给村里村民更多的赚钱机会,带动周边农业发展。
但此事只能算是一个导火索。
小张村和望江村本就有矛盾,往年农时为了争抢水源打过,因为耕地界限划分不清淅打过,因为对方村庄修路破坏本村风水打过,因为小张村的王麻子到望江村偷寡妇打过,长年累月下来,两个村庄的村民已经结下了难以化解的世仇。
当他们打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已经不只是这一次地界的划分,往日一桩桩一件件的仇恨都涌上心头。
铁锨、镐头往对方的身上砸,打死人以后更是打出了真火!
双方都在下死手!
不远处,洛河上一伙因为暴雨而将船只靠岸的山西人,正在河边看热闹。
曹一城是晋商,近些年才冒出头,但干的都是杀头的买卖。
贩运私盐、买卖人口、走私军械、贩卖铁器、交易消息,桩桩件件都是狠活。
是一个真正在“法律红线”当中赚钱,游走在“掉脑袋”的边缘的商人。
这次途径伍仁县,是听闻东阳府外的鱼头岛上成立了一个海贸交易市场,他过来看看真假,趟趟路子,顺便买些铁器一东阳府的铁器,要比别的地方质量更好,还更便宜,来这里购买更加实惠一些。
再运到关外金人那里,就是十几倍乃至几十倍的价差。
如果再换些貂皮、人参带回来卖给那些贵人,能赚到的钱更是不可估量。
“头儿,那边好象来了个官儿。”
穿着劲装短打的商队护卫说道。
护卫都是从山西武馆招的,干这行的手下没有几个能打敢杀的,根本于不下去。
不光要上下打点会来事儿,关键时候还要能豁出命去能杀人才行。
这掉脑袋的生意,危险性相比海上的海盗也好不到哪去。
曹一城朝着岸上看去,天地昏暗,重重雨幕之下看不太清楚,因为这一些人都穿着蓑衣,看到眼里象是一团团黑漆漆的影子,但身上挎着的腰刀却在天上的雷光映照下看的清楚,都是官府捕快的制式刀剑。
“伍仁县竟然有这么多良马!”
他看着那群衙役得有几十号人,竟然人人骑马!
而且那些马匹肩高达到了五尺以上,膘肥体壮的,不象是关外蒙古人的马。
这在整个山西,都找不到这样的富裕的县衙。盖因这良马精贵,又要喂精料,一天下来吃的比人都精贵的多,普通人家是养不起的。
一个县衙这么多马,实在是过于奢侈了。
“早就听说伍仁县富得流油,今儿可他娘的算是见识咧!”
“伍仁县都这样了,东阳府不得起飞咯!这趟去东阳府,说甚也得美美儿赚上一票!”
“俺看,不如做一票无本的买卖,抢劫、绑票,或者青云银行你们听说过没,咱们干上一票,拍屁股走人,美得太!”
这些人无法无天惯了,见不得光的事儿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贩运私盐、走私铁器,对他们来说和抢银行没什么区别,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儿,当然是什么赚钱干什么,什么风险小干什么。
“俺哥前阵子上山入伙咧,天天换大姑娘睡觉,嚯,那光景美滴很!
头儿,咱们干吧!这趟弄下钱,俺回到老家,也要买田置地当财主,再多搞几个婆娘玩玩!”
曹一城听着身边兄弟们的话,脑子里也在盘算着。
“嚯嚯嚯!这群衙役真生猛,这都敢冲进去,比那边军都不差咧!”
忽然一声惊呼。
路岔口前,独臂的刘铁柱抓着一根长哨棒,带着衙役呈箭簇阵型冲入了冲突的两村村民之中,手中哨棒舞的“哗哗”作响,不片刻村民们就被冲的七零八落。
衙役在两村中间,形成了一道人墙,手里紧紧的攥着哨棒。
刘铁柱虽然当年在弓兵营的时候剿匪丢了一条手臂,但后来跟着胡常山当差,却学了一套拳法,这两年勤学苦练,已经是练骨境界,祁羡羊看他是安部堂安排进的县衙,更是升他做了快班班头,此时他一夫当关,高呵一声:“再敢上前者,杀!”
竟是声震百米,惊的杀红了眼村民们清醒过来。
这时候,剩馀的衙役才簇拥着祁羡羊走了过来。
“本官伍仁知县祁羡羊,两村里长、耆老何在?”
祁羡羊骑在马背上,这时候另有衙役“护送”着两村的里长、耆老过来。
看着这些人,祁羡羊冷哼了一声,一拉缰绳,朝着下游的望江村去,两村的“话事人”也被一齐“护送”了过来。
到了村中一套红砖大瓦房前,祁羡羊脱掉了蓑衣,身上的官袍还是不可避免的湿了。
“韩老三,你家这大瓦房建的气派。”
祁羡羊观察着大瓦房,房子很大,共有五间,前面还有屋檐遮住雨水,顺着屋顶的沟槽“哗啦啦”象是龙吐水似的砸落在地上,将地面上的硬化地面砸的“啪啪”作响。
“承了安老爷的福,我有了这些买卖。东阳府那边的红砖便宜,再掺了从西川县的水泥,盖了这新房。”
韩老三答道。
祁羡羊又问道:“玻璃都用上了,本县的县衙才换了玻璃没多久呢。你来回做买卖,挺挣钱的吧。”
“托祁大人的福,买卖还行。”
韩老三原本就在河帮有些关系,今年来买了几条内河船,专门在洛河上跑西川县到山东省巨野县这一段路线,贩运土豆、地瓜、水泥等产物,赚到了不少钱财。
“那你这好日子看来是不想过了。”
祁羡羊朝着南方抱拳:“巡抚大人说了,天大地大,稳定最大,吴州省不充许乱,凡带头挑动混乱者,从重处罚!
韩老三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和菜市口的铡刀碰碰硬?
还有你,张连生,你家老二可刚刚考上童生,前途不可限量,你非要被治罪,影响你儿子前程?”
望江村的韩老三,小张村的张连生跪在地上,被祁羡羊说的讷讷不言。
“现在,小张村死了人,你望江村必须把凶手交出来,不要想着法不责众,此事本官兜不住,等消息传到了巡抚衙门,如果拿不出凶手,本官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俩的下场也好不了,按照大燕律,聚众斗殴致死,主犯必判绞刑,从犯流放。
如不配合,全部严办。”
祁羡羊见二人不表态,皱眉继续说道。
凡是死了人,就是大案。
尤其是械斗死人,意味着民风彪悍、教化不力,也是重大失职。而如果处理不当激起民变,后果更不堪设想。
所以,祁羡羊处理起来也觉得棘手。
“县尊,巡抚衙门山高皇帝远的,咱们只要不往上报,他们哪能知道。”
韩老三明显不想交人出去。
“山高皇帝远?你可知道如今的巡抚大人是谁吗?”
祁羡羊气道。
“谁?”
韩老三挠头问道。
祁羡羊站起来一甩衣袖:“正是伍仁的前任知县,安大人!”
这一下,韩老三惊讶道:“啊?不都说安大人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吗?”
安昕的去向,伍仁县的百姓都是很关注的,但他们的消息毕竟闭塞,又不识字,所能得到的消息途径非常有限,如今在伍仁县传的最广的,就是安大人成了朝廷高官,兵部尚书,正在带兵在南方剿贼的消息。
“你懂个什么!兵部尚书是加衔,安大人如今还是漕运总督、吴州巡抚,主管吴州省军政!”
祁羡羊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望江村立即交出凶手,小张村也要交出械斗的组织者。
而他不在乎交出来的是什么人,只要能让他交差即可。
听到了“安大人”三个字,韩老三和张连生都不敢再耍小聪明。实在是安昕的名字,如今在伍仁县人的眼睛里实在是如仙似神般明察秋毫的人物,对于安昕他们不敢欺瞒。
很快,就有一个三十多岁,身体壮硕的望江村壮年被捆绑着送了过来:“人是我杀的,我一镐头下去,那王麻子脑袋就裂开了!”
你还挺光荣!
祁羡羊见他梗着脖子的样子,看上去象是战场上打了胜仗似的,忍不住心里吐槽了一句,挥了挥手,这人就被带了下去。
接着,两边的“组织者”也被抓了起来,一并带了下去。
正要返回县衙的祁羡羊,忽然灵光一现,和韩老三、张连生以及一众耆老道:“本官听闻,军械局要在伍仁县建造的罐头厂规模不小,招工要在三百人以上,你们两村肯定都能沾光。
但本官丑话说在前头,没有户籍的人,咱县衙不给作保,而没有县衙的证明,人罐头厂可不收口另外,韩老三,你前段时间去县衙里申请成立施工队,这个归建设局管,但本官可以提醒你,省里虽然放松了对于路引的管控,但没有户籍的人可申请不了路引。
村里的隐户、黑户如果想要做工,就得到县衙登入黄册才行。”
“啊?”
韩老三、张连生闻言脸色一变。
望江村、小张村,就书着他俩家里的佃户最多。
“你们也不要再争,军械局的选址,别说你们,本县也做不了主。今日之后,如果再有斗殴伤亡,本县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如果你们不怕本县手段,本县便行文上报巡抚衙门,到时候看看安部堂饶不饶过你们!”
说罢,祁羡羊离开。
只剩下韩老三、张连生两人对视一眼,又相互厌恶的移开目光。祁羡羊这两年来,如泥塑木偶,并没有多大作为。
但对于安老爷,伍仁县的人是又爱又敬又怕。
接下来,“没有户籍,不得做工”的消息就在县衙里放出了风来。县衙趁机派出衙役,以小张村、望江村为突破口,并招呼巡检司配合,清查隐户、隐田,大量隐户人口被清查出来,大量飞酒诡寄的土地被清算出来。
安昕虽然离开伍仁县,但他所留下的“包村制”依然保留下来。
这些书办、衙役对于所包的村子情况,在长时间接触下本就知道一些,这一次清查祁羡羊带着自己随从幕僚亲眼在户房盯着,时不时下村亲自用脚丈量,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这一场清查活动中了。
七月底,安国军第二师完成编制。
秦明带领部分军官、立功士兵,总计四百馀人进入第二师,在吴北驻训。
赵峥升任第一师师长,在吴南驻训。
扬州城巡抚衙门大楼不远处,增加规划安国大楼,作为安国军军部大楼。
至此,北方混乱还隔着山东,暂时尚未向吴州方向发展的迹象。
南方贼兵被拦在嘉兴府之外,安国军不主动出击,贼军暂时忙于往西扩张,和南京较劲,暂时也不敢和安国军打仗。
吴州省迎来了一个可以稳定发展的窗口期。
安昕的心也终于安定下来,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吴州省的发展上来了。
八月一日,天气晴朗。
太阳象是一个溶炉,毫不吝啬的将光和热洒给大地,炙烤的人们身上沁出油脂。
大运河,一艘楼船上,身着黑色军装,背着步枪的警卫,戒备的看着沿岸行人、河上船只。
安昕坐在窗边,一只手给警长顺毛,一只手拿着关外密谍传回来的电报。
看完以后,安昕一只手指敲打着桌面,和张良说道:“根据电报所说,近期建虏大部往西调动,其战略意图十分明显,很有可能是要对察哈尔部用兵。
自巴图尔汗死后,漠南蒙古各部便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势力分散,难以形成合力。若如今依然保有一定战斗力的察哈尔部被建虏击溃,其馀如科尔沁、内喀尔喀等部必将徨恐。
且这些部落本就与建虏时有往来,在其军事压力和政治诱降之下,很可能为了自保而倒向建虏。
如此一来,建虏不仅解除了侧翼威胁,更能得到大量蒙古精锐骑兵,届时兵锋将直指大同、宣大、蓟镇,大燕也将面临东西两线作战的境况,北疆防线将面临空前压力。
以如今大燕的财政状况,如果真到了这个份上,怕是只能坐以待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