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莱尔曾是个普通的现代人,直到一场车祸把他扔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醒来时,是在虚空中——没有身体,没有声音,只有意识。眼前是一片混沌,然后他看着光芒将其分开,看着土地从水中升起,看着造物主在六天内创造了天地万物。他想伸手触碰,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
这一困,就是几千年、几万年。
他成了历史最孤独的观众。看着人类在伊甸园中失去永生,看着该隐杀死亚伯,看着巴别塔轰然倒塌。他拼命想要说话、想要触碰、想要参与,但虚空从不回应。
直到今夜。
窗外雪花飘落,新月洒下清冷光芒,映得房间一片孤寂。
“以夏蕾姆家族之名,以我灵魂为祭,召唤地狱的强大存在——”
光芒散去,他已站在法阵中央,而在法阵边缘,有道娇小的身影。
一个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色苍白,淡金长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
她穿着看似华贵却多处破损的衣裙,双手紧握着一把匕首,横在自己胸前,似乎是在防备着赫莱尔。
他握了握拳——皮肤苍白,指尖透着暗红微光。
实体。终于是实体了。
“你……你就是响应我召唤而来的……恶魔吗?”少女的声音发颤,但依旧努力维持着某种贵族式的仪态。
她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好一会,这也不能怪她,毕竟眼前的赫莱尔无论从哪看,都不象是一位大恶魔的模样。
赫莱尔没有回应。
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具身体里,真实的重量、流动的血液、空气拂过皮肤的触感。
几千年的禁锢,如今终于自由了。
然而他的沉默,正让少女眼中的希冀逐渐。
“你……你难道不是……”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少女的哭腔把赫莱尔从沉醉中拉了回来。
她在哭?为什么哭?
他眨了眨眼,努力回想刚才她说了什么——
实体的触感太令人沉醉,以至于他完全没注意听。
恶魔?
所以他这几千年几万年待的地方就是地狱?而他现在是……恶魔?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少女在后退。法阵边缘的符文越来越暗。
她要取消召唤。
赫莱尔猛地回过神,这可不行。她一走,他就会被弹回地狱。
回到那个只能“看”、不能“碰”、不能“说话”的牢笼。
永远。
那么他就必须是恶魔。毕竟这是他唯一能留在物质世界的机会。
“契约。”他说,“让我看看契约,现在。”
随即,羊皮纸带着硫磺的恶臭浮现在掌心……
【须求:复兴家族】
原来如此,经典。
【恶魔之回报:恶魔有权在契约期间汲取召唤者体内之&039;神性火花&039;,但不得夺取或损毁火花之内核。】
神性火花——恶魔与人类契约的真正代价。虽然他从没汲取过就是了。
接下来是附加条款——
【附加条款:不得伤害召唤者】
倒也合理。
【不得使用邪恶手段。】
赫莱尔眨了眨眼。
【过程必须光明正大。】
……等等?
【不得破坏召唤者的名誉。】
赫莱尔抬起头,盯着法阵对面那个眼框泛红的少女。
这位小姐,您确定您召唤的是恶魔,而不是教堂的神父?
他压下翻腾的吐槽欲,刚欲深吸一口气——
一股浓郁、香甜,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气息钻入鼻腔。它源自夏蕾姆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脖颈。
是神性火花。
他见证过造物主将这缕光辉赋予人类。恶魔与人类签订契约,为的就是汲取这股力量。
只要指尖一次触碰,这纯粹的火花便能归他所有。恶魔每取得一份神性火花,便向造物主的伟能更进一步。
但契约的束缚在胸口隐隐发烫——【不得伤害召唤者】。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我接受契约。”
“诶?”夏蕾姆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
换做其他恶魔看到“不得使用邪恶手段”、“必须光明正大”这种条款,估计当场就撕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贵族。但赫莱尔不一样——他在地狱里困了几千年,连人都没接触过,更别说杀人了。
这份契约对别的恶魔来说是笑话,对他来说倒是正合适。
更何况,他现在只想留在这个世界。
话音落下的瞬间,羊皮纸燃起暗红色的火焰,化作一道光芒没入他的胸口。
赫莱尔闷哼一声,象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他的灵魂,随时准备在他违反契约时收紧。
这就是地狱契约吗?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刚才还隐约透明的手指,此刻变得完全凝实。
契约把他锚定在了这个世界。
真好。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这具身体的真实重量,然后抬起头,看向法阵对面仍然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女。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象个经验丰富的恶魔,“现在,和我说说吧,你的家族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女咬了咬嘴唇,似乎在组织语言。片刻后,她低声开口。
“四年前……一场瘟疫席卷了整个国家。”她的声音很轻,象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父亲和母亲都在那场灾难中丧生。庄园里的仆人和佃农,十不存一。”
瘟疫。
赫莱尔的脑海中闪过几年前在地狱中看到的画面——成群的老鼠从日出之处涌来,堆积如山的尸体在城外燃烧,街道上跳舞的骷髅,以及那些黑化溃烂的手指和脚趾。
黑死病。他在心中默念。
“所以你现在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他试探性地问。
“是的。”少女点点头,“一个负债累累、土地荒芜、没有军队也没有盟友的家族。”
她顿了顿,“再过三个月,如果我还不上欠王室的税款,夏蕾姆的爵位就会被剥夺。到那时……”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赫莱尔也晓得,一个失去爵位的贵族少女会有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难怪她会不顾一切地召唤恶魔。
“三个月……”赫莱尔陷入沉思。
从那无数年的观察中,他大概知晓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尚且停留在中世纪的水平。
必须找到一个快速、合法且一本万利的法子。这不仅是为了夏蕾姆,更是为了他自己——契约的束缚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毫不怀疑,一旦失败,那只“无形之手”会毫不尤豫地将他重新扔回那片虚无。
在中世纪的技术水平下,什么东西能够快速赚钱?
香料?不,采购香料本身就需要本金,而且贸易周期太长。
制糖?不行……先不提眼下是冬季这点,甜菜和甘蔗显然不是眼下立即就能够大量获取的东西。
罢了,现在光想这些也没有用。
“别难过,既然我接受了这份契约。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帮助你重振家族的荣光。不过——”赫莱尔话音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捉狭,想着让气氛稍稍不那么压抑,“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诶,什,什么时候开始?”夏蕾姆脸上尽是困惑。
“是你召唤了我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夏蕾姆依旧不晓得眼前的恶魔想说些什么。
“你的愿望是复兴家族没错吧。”赫莱尔轻笑着,试探起少女的底线。
“是……”她蹙着眉,隐约好象意识到什么。
“如今家族只剩你一人。要复兴家族,人丁可是首要之事——”赫莱尔故意拖长了语调,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少女脸上变幻的神色。
少女猛地一愣,脸颊瞬间涨红,匕首指向赫莱尔,怒道,“你、你说什么?!无耻的恶魔!”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可没有亲自为你繁衍后代的打算。”赫莱尔被她的反应逗乐了,“但家族成员可没法凭空变出来哦,我们得抓紧时间,为你物色一位合适的联姻对象了,不是吗?”
赫莱尔的话象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的羞愤。
“联姻……”她喃喃道,紧握的匕首缓缓垂落,“是有很多人请缨要辅佐我继承家族……但是我并不信任他们,更不用说我如今没有那个打算。”
一想到那个年近五十、丧偶三次的边境伯爵看自己的眼神,夏蕾姆便不由得不寒而栗。
她的反应真有意思,赫莱尔心想。
“总之,联姻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紧迫的,是三个月内筹到足够的钱。你能告诉我,夏蕾姆家族现在还剩下什么吗?”
“家族帐面上还剩二十七枚日冕,三枚月星……”夏蕾姆的声音很轻,“至于人手,只剩下玛莎了——她是从小照顾我长大的老女仆。”
“债务呢?你欠了多少?”
“一百枚日冕。”她咬着嘴唇,“还有商会的债务,大约三十枚。三个月后如果还不上……”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赫莱尔对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不算精通,但从旁观的记忆里,他还是知道大致的比例:一枚日冕等于十二枚月星,等于两千四百枚铜板。
而一枚铜板,大概能买两个黑面包,够一个成年人吃一天。
换句话说,一枚日冕能让一个平民家庭吃上两年,或者买一匹还算健壮的马。
“除了钱,领地还剩什么?土地?森林?”
“土地大部分荒废了。”夏蕾姆摇头,“森林有一些,可是我管不住周围贵族的偷猎队……”
这是怎样的一个烂摊子啊,赫莱尔揉了揉太阳穴,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还保持着一些华贵的痕迹,比如说雕花的床柱、褪色的挂毯、破损的地毯,只可惜处处透着衰败的气息。
然而,这真实不虚的触感,这萦绕鼻尖的、混合了灰尘与少女清香的空气,都让足以让这个囚徒沉醉。
“现在已经很晚了。”他走向那张大床,“明天一早我们再详细商议。”
“等、等等!”夏蕾姆猛地反应了过来,“你想做什么?!”
“睡觉啊。”赫莱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床边停下。
几千年来第一次有身体,他可不想委屈自己。
“但、但这是我的房间!”
“那我睡床,你睡地板?”赫莱尔挑了挑眉。
夏蕾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放心,契约上写得很清楚,‘不得伤害召唤者’。”赫莱尔在床的另一侧坐下,“而且我现在累得连思考都困难,更别说其他了。”
他说完就毫不客气地躺下了,闭上了眼睛。
夏蕾姆愣在原地,握着匕首的手无力地垂下。
她看了看这个突然闯入她生活的“恶魔”,再看看那张她从小睡到大的床,最后叹了口气,走到房间的角落,抱起一条毯子。
“那个…我该怎么称呼你?”她小声问。
夏蕾姆愣了一下,“诶?你也叫……”
“是啊,巧合吧。”他懒洋洋地嘟囔,“不过为了避免混肴,你可以叫我‘沙哈尔’,或者直接叫我&039;恶魔大人&039;也行。”
“我才不会那么叫呢。”少女小声嘟囔。
“那就沙哈尔吧。”他打了个哈欠。
“……我会叫您沙哈尔先生的。”
没有回应。
少女借着壁炉渐弱的火光,看到那个名为沙哈尔的恶魔已经陷入了沉睡,呼吸均匀而绵长。
她抱着毯子,在扶手椅上蜷缩起来,望着窗外依旧飘落的雪花,轻声自语。
“……晚安,沙哈尔先生。”
“晚安,祝你有个好梦。明天带我去最近的城镇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