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没了溪头寨。
奶奶和小鱼早已在里屋沉沉睡去。
黄明远坐在屋门坎上,笨拙地缝补着道袍上的破洞。
今日江铁栓一家那沉甸甸的跪拜,象一把铁锤,反复在他那颗刚被点醒的道心上捶打。
江铁栓空荡荡的裤管,柱子娘磕出血印的额头,还有柱子奶奶那浑浊老眼里淌下的泪珠子……
一幕幕挥之不去。
院子一角,一盏奇特的灯散发着稳定而略显清冷的光辉。
那不是煤油灯,也不是电灯。
它只是一个寻常的旧玻璃罩子,里面悬着一张朱砂银线勾勒的符录。
能量来自院墙上的电表箱。
此刻,电表箱外壳上,同样贴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符录。
铜粉与朱砂混合的线条勾勒出复杂的回路,内核处嵌着一小粒银粉形成的节点。
符纹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幽蓝微光。
一股无形的能量场以电表箱为中心,穿透虚空,稳定地传递到玻璃罩内,激得那张符录发出柔和的白光,照亮了整个院子。
此刻,磨盘已被清理干净,成了临时的法坛。
上面摊开几张用铜粉与朱砂精心绘制的“电磁感应符”。
这些符纹不再是简单的闪电图腾,线条扭曲缠绕,精密如同电路板上蚀刻的走线,彼此之间又以更细的银粉纹路相连,构成一个蛛网般的复杂矩阵。
江辰指尖凝聚着一丝微弱却纯粹的神魂之力,小心翼翼地点在矩阵的一个关键节点上。
识海中,《道德经》带来的虚静感让他能“听”到那天地间奔涌的电磁洪流,而《电磁场理论基础》中的麦克斯韦方程组,则为这感知指明了路径。
嗡……
符录矩阵上幽蓝色的微光骤然亮起,旋即又趋于稳定,细密的电火花在符纹交接处无声跳跃,发出微不可闻的“滋啦”声。
成了。
江辰拿起旁边那台德生牌收音机,拆开后盖。
他没有接入天线,也没有插入耳机,而是将绘制着符录矩阵的硬纸板,轻轻贴合在电路板背面一个特定的局域。
那是他下午研究时,根据麦克斯韦理论推导出的信号耦合点。
他的手指再次点在矩阵的中心节点,神魂之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调整着符纹间形成的“场”的频率与带宽。
瞬间!
一股无形的能量涟漪以矩阵为中心扩散开来,远超普通收音机天线的伶敏度被强行拔高!
江辰的识海仿佛被投入一颗巨石,原本模糊的“声海”骤然变得无比清淅而浩瀚!
无数道奔涌的“声浪”同时冲入感知!
遥远且带着古怪腔调的异国语言在吟唱或播报;急促且充满规律性脉冲的军事指令代码在某个隐秘频段跳跃;混乱的、断续的民用通信信号交织碰撞……
甚至,他能“听”到大气电离层反射回来的,来自地球另一面的微弱电波回响!
这符录矩阵,如同在虚空中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让他得以窥见这无形电磁洪流下,更广袤、更隐秘的世界。
他摒息凝神,如同驾驭着一叶扁舟,在这汹涌的声海中谨慎穿行,试图避开那些过于强大或混乱的“浪头”,查找特定的信息节点。
黄明远被江辰专注到极致的侧影吸引,不知不觉放下了针线,悄声凑近,紧张地看着。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地方口音的男声,毫无征兆地传入了他高度凝聚的心神之中:
“……本台记者报道,备受关注的灵溪县青山矿业安全事故调查,经省市联合调查组深入核查,现已基本查明。调查组认定,青山矿业在安全生产管理中存在部分疏漏,对年前发生的局部塌方事故信息上报存在一定延迟,但未发现系统性瞒报行为……企业法人赵青山先生深刻反省,积极配合整改……依据相关法规,责令青山矿业即日起停业整顿一个月,深刻自查自纠……”
停业整顿……一个月?!
江辰搭在矩阵边缘的手指猛地一收,指尖下的符纹瞬间黯淡。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赵青山那老东西,果然手眼通天!
几十条人命的滔天血案,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抹了过去!
“师……师父?”
黄明远见江辰脸色陡然转寒,符光熄灭,心头猛地一跳:“这是咋了?您听到啥了?”
江辰缓缓抬起头,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将手指点回矩阵中心,将刚才捕捉到的那个广播频段信号,通过符纹的共鸣,微弱地“引导”出来,让一丝清淅的电波震荡,直接作用于空气,发出虽轻却足以让黄明远听清的声音:
“……责令青山矿业即日起停业整顿一个月……”
“停业整顿?!就他妈一个月?!”
黄明远眼珠子瞪得溜圆,山羊胡子气得直抖。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卵用!卵子用都没有!赵青山这老狗!他在县里省里……根子深得狠啊!”
巨大的失望和愤怒瞬间淹没了老道。
他本以为省报记者的曝光、联合调查组的进驻,至少能扒掉赵家一层皮,让那些矿下的冤魂有个伸张的机会。
哪曾想,竟是这样不痛不痒的结果!
这无异于给赵家盖上了一层更厚的遮羞布,让他们能更从容地抹掉所有痕迹!
“黄明远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泥地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江铁栓一家跪伏在冰冷泥地上的身影,柱子娘那带血印的额头,柱子哭得通红的双眼,柱子奶奶无声淌下的老泪……还有那条空荡荡的裤管,此刻都无比清淅地撞进他的脑海!
他黄明远用那沾着矿工血汗的“筹备金”救下的人,他刚刚感受到生命意义的救赎,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猛地抬起头,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死死抓住江辰的裤脚:“师父!您……您法力通玄!您有办法的对不对?!您能引动天雷!您能隔空御电!您一定有办法阻止他们对不对?!求您想想办法!求您了师父!江铁栓他们……他们不能白跪啊!那矿下的几十条命……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小院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山风刮过枯枝的呜咽。
江辰的目光扫过脚下失魂落魄的黄明远,又缓缓移向窗外。
那无边的黑暗尽头,青山煤矿的方向,仿佛有一双阴鸷鸷而志得意满的眼睛,正嘲弄地望向这边。
片刻后,江辰的声音响起:“五日后,法事照常举行。”
老道抬起头,只看到江辰转身走向黑暗的侧影,仿佛一柄缓缓归鞘的利剑,敛尽了锋芒,却蓄满了足以劈开这沉沉夜幕的冰冷杀机。
就在这时,院外那扇破旧的柴门,突然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声音不重,但在寂静的山村里格外清淅。
黄明远吓了一个激灵,警剔地看向院门方向:“谁……谁啊?大晚上的!”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略显沙哑的声音:“打扰了。请问……这里是溪头寨江家吗?我是省报的记者,陈锋。我想找一下年前矿难……江大壮、李秀英夫妇的家属。”
“省报记者?!”
黄明远猛地从地上爬起,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几步冲到门边,通过门缝向外望去。
昏暗中,一个脸颊还带着淤青痕迹的年轻面孔出现在眼前,正是那天在矿场门口被保安殴打、后来被江辰一个电话放走的那个记者!
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黄明远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复杂地看向身后的江辰。
这个记者,多半是不甘心!
他知道了上面的处理结果,却不肯放弃!
他这是……要直接找受害者家属,撬开铁板一块的赵家!
江辰站在磨盘旁,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院门外那个风尘仆仆、带着伤却眼神执拗的年轻人身上。
那眼神深处,仿佛看到了另一股渴望穿透黑暗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院门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