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殿内,油灯昏昧。
黄明远捏着那张朱砂未干的符录,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斗。
这符录线条流畅,气韵沉凝,绝非他画了半辈子,糊弄乡下愚夫愚妇的那些鬼画符可比。
这神韵,他只在幼年时,茅山天师在罗天大醮上亲手书写几道镇坛符录时,才模糊地感受过一丝!
“小子,你……”黄明远眼珠子死死钉在江辰脸上,试图从那苍白沉静的面皮下,挖出某个千年老怪的魂灵,“你到底是谁?是哪个隐世道门的真传弟子流落至此?”
“江辰。溪头寨江家的江辰,爹娘刚埋在矿下,家里就剩奶奶和小妹。”江辰古井无波道,“道长,这符,安不了土地神,也镇不了亡魂。它也就……看着象那么回事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神龛里剥落的神象:“空有其形,未得其神。此地绝灵,符法本就虚妄。”
“看着像回事?娃子!你懂什么!这符录上的神韵!就是真金白银!”
黄明远激动地挥舞着符录道:“那些富得流油又怕死的煤老板们,他们懂什么真符假符?他们就认这个‘像’!认这个‘气派’!你这符,往他们面前一放,都不用贫道多费口舌,他们自己就能脑补出神光万丈、百邪辟易!一张!就这一张,贫道敢拍胸脯,少说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枯瘦的手指,在江辰面前晃了晃。
“五十?”江辰眉梢微微一挑。
“五百!最少!”黄明远激动得脸皮都在抽搐,“怎么样?娃子!这是老天爷给你开的活路!咱爷俩联手,你画符,道爷我路子广,包管把这符卖出天价!赚了钱,三七……”
他话到嘴边,看着江辰那双仿佛看穿了他所有心思的眼睛,心头莫名一虚,语气软了几分:“不!四六分成!你四我六……毕竟销售渠道都在贫道手里,离了我,你卖不了这么高的价。有了钱,你奶奶、妹妹,还用得着住那漏风漏雨的破屋子?你爹娘在地下也能安心啊!”
破殿里只剩下黄明远粗重的喘息声和油灯捻子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缓慢沉浮。
江辰沉默着,目光从那张被黄明远视作摇钱树的符录上移开,缓缓扫过这间破败的道观。
“四六?还是五五?七三?”黄明远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江娃子,你……你觉得多少合适?都好商量!都好商量!”
“道长!”江辰终于抬起眼,那眼神不再平静无波,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悲泯的锋利,“你腰间挂的‘招财进宝’荷包,比这三清神龛擦得还亮。”
黄明远笑容一僵。
“你道袍虽旧,边角的云纹尚存,针脚细密,是大派弟子的规制吧?”江辰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黄明远心上,“茅山天师座下,何时教弟子以符录为敛财之器,以道法为欺世之术?”
“你!”黄明远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同被人剥开了最后的遮羞布,“你……你胡说什么!贫道……贫道……”
“我胡说?”
江辰向前逼近一步,黄明远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道长,你看着这符上的神韵,想到的不是‘道法自然’,不是‘上善若水’,而是五百块钱?是七三分成?是去糊弄那些被矿难吓得六神无主的愚夫愚妇?”
江辰的声音陡然拔高:“你道心蒙尘,沉溺铜臭,连‘道可道,非常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这青松观虽破,供奉的依旧是三清!这神象虽旧,泥胎里也曾寄托过香火愿力!你坐拥道藏,却把它们当废纸丢弃墙角!你身负传承,却只记得如何用一张‘看着像回事’的符去换五百块钱!”
“住口!小兔崽子!你懂什么!”
黄明远被戳到痛处,咆哮起来:“你懂什么世道艰难!道心?道心能当饭吃吗?能治好我这条被打断的腿吗?!活下去!活下去才是真章!”
他指着自己那条明显有些跛的腿道:“是!贫道曾是茅山弟子!可那又如何?这世道,笑贫不笑娼!有钱才是大爷!你清高!你懂道!你爹娘被埋在矿下,你连给他们讨个说法的力气都没有!你拿什么清高?!”
面对黄明远的咆哮,江辰的脸上依旧平静。
他没有反驳黄明远,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神龛中那尊冠冕剥落的神象。
“道长,你看那神象的眼睛。”
黄明远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那泥胎塑成的眼睛空洞无神,只馀下岁月剥蚀的痕迹。
“它瞎了吗?还是……你的心瞎了?”
“你……”
黄明远一窒,满腔的怨毒象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
“矿难死了人,你只看到‘生意’上门,能宰肥羊。赵世昌请你去做法事,你只盘算着能捞多少油水,画几张糊弄鬼的符应付了事,何曾想过那矿下的亡魂?何曾想过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他们的怨,他们的不甘?!”
“我……”黄明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力的辩驳。
“道法自然,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江辰的声音在破殿里显得异常清淅:“你被逐出茅山,或许有过不公,有过委屈。但这半生沉沦,画符敛财,苟且度日,是你自己选的‘不争’?还是……你早已忘了何为‘道’?”
“嗡——”
黄明远如遭雷击!
江辰这番话,象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他尘封的记忆深处!
茅山脚下,恩师教悔,晨钟暮鼓,青灯黄卷……
少年时也曾热血沸腾,也曾立志济世度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被遗忘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只剩下了腰间的“招财进宝”和铜钱的叮当声?
被逐出师门的怨恨、断腿的痛苦、世道的炎凉……
这些年来,他用“活下去”这个借口,将所有的责任、所有的道义、所有的……道,都抛在了脑后!
沉溺于市井,蝇营狗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江辰看着黄明远失魂落魄的脸,不再言语,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单薄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拔。
“等……等等!”黄明远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绝望,“娃……江辰!这符……你的符……”
江辰脚步未停,只有平淡的声音飘了回来:
“符录小道耳。道长,你的符,在你心里。画得出来,画不出来,看你自己了。莫要……再自欺欺人了。”
“轰!”
最后一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彻底劈散了黄明远心中那点仅存的侥幸和浑噩!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张气韵沉凝的符录,又猛地抬头看向江辰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莫要……再自欺欺人了……”
黄明远喃喃重复着,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跟跄后退几步,“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手中那张被他视为“五百块”的符录,轻飘飘地滑落在地。
油灯昏昧,映照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数十年来第一次显露光芒。
道观外,寒风卷过松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殿内,只剩下一个瘫坐在尘埃里的老道,和他那颗正汩汩淌血的道心。
道心未死,只是蒙尘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