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怒号,入夜后雪势更急,漫天飞絮扯絮拉绵,将天地裹成一片混沌银白o
陆大有踏着深可没踝的积雪,步履沉稳,在碎琼乱玉间迤逦而行。
寒风如刀,卷起千堆雪沫,扑打在他青衫之上,却难侵他周身尺许。
雪光映着黯淡天色,四野唯馀风雪的嘶吼,千山失翠,万径踪灭。
下得华山,抵达华阴县城时,已是夤夜时分。
他未走城门,身形微晃,如一片无重量的青羽,悄然飘过巍峨城墙,无声落入城内。
穿过几条沉寂无人的街巷,他熟稔地拐进一处僻静胡同,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前。
陆大有望了望左右,巷深雪厚,杳无人迹。他未叩门扉,足尖轻点积雪,身形已如狸猫般翻入院墙。
甫一落地,脚跟尚未踏实,一道森寒剑光已如毒蛇吐信,撕裂雪幕,直刺咽喉!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在雪夜中格外刺耳。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稳稳钳住了那疾刺而至的剑尖,纹丝不动。
“是我。”陆大有声音低沉。
持剑之人正是任盈盈。她玉颜清减,血色尽褪,比那满院积雪还要白上三分,唯有一双眸子,此刻却因惊惧与焦急而灼亮如星,噙着未落的泪珠。
看清来人面容,她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手中长剑“当啷”坠地,整个人如乳燕投林般扑入陆大有怀中,哽咽道:“陆郎!我爹爹他—”话未说完,已是低声啜泣,香肩耸动。
陆大有心中一沉,。他环住她轻颤的身子,手掌在她背上轻抚,声音沉稳如昔:“莫慌,一切有我。任教主究竟如何了?”
“我爹爹受了重伤。”任盈盈强忍悲声,引着他快步走向屋内。推开门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味扑面而来。
昏黄如豆的灯火下,向问天左手紧握单刀,正侧身凝神戒备,右臂衣袖空荡荡地垂着,肩头处草草包扎,犹有暗红血渍渗出。
见是任盈盈与陆大有,他才长出一口气,将刀放下。
“向左使,你的右臂?!”陆大有目光一凝。
“嘿,被东方老贼卸了去!”向问天咧嘴一笑,浑不在意,眼中却燃烧着刻骨的恨意。
“可是大有来了?”一个依旧威猛却明显中气不足、隐带嘶哑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正是任我行。
“是陆郎来了!”任盈盈应声,引着陆大有疾步转入内室。
室内血腥气更浓。只见任我行挣扎着欲从床上坐起,身旁一个矮胖汉子正焦急地按着他:“教主!不可妄动啊!”
但任我行何等执拗?那矮胖汉子如何按得住?终究被他强撑着坐直了身躯。
昏灯映照下,这位昔日威震江湖的魔教教主,此刻那魁伟如山的虎躯竟显得有些微偻,面色灰败,气息粗重,显然身负极重的内伤。
“任教主,您已上过黑木崖了?”陆大有目光锐利,率先开口。
“嘿嘿,果然瞒不过你这小子的眼睛。”任我行嘿然一笑,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与傲然。“老夫此番,差点就交代在那崖上了!”
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爆发出来,他佝楼着虎躯,咳得浑身剧颤,直咳得面皮紫涨,喉头腥甜,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淤血。
侍立床边的矮胖老者面色骤变,口中斥道:“胡闹!”手下却快如闪电,几枚细若牛毛的银针已疾闪如电,精准刺入任我行胸口几处要穴。
“教主若再这般罔顾性命,一意孤,莫怪老朽束无策!”平一指山胡子气得直抖,语带愠怒。
“爹爹!”任盈盈急步上前,扶住父亲颤斗的身躯,声音带着哭腔,“您千万要听平先生的话,莫要再强撑了!”
“好,好,听盈盈的,不逞强——”任我行喘息稍定,方才那股强横气势瞬间萎靡,任由女儿小心翼翼地将他重新安置在枕上。
任盈盈定了定神,转向陆大有,介绍道:“陆郎,这位是江湖上人称杀人名医’的平一指,平先生。”
随即又对平一指道:“平先生,这位是华山派陆大有陆少侠。”
“原来这人就是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杀人医人,俱只一指的平一指。”
陆大有拱手为礼,正色道:“原来是平先生当面,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平一指捻了捻胡须,哼道:“我可没有好名声,只有恶名罢了。倒是华山“神剑仙猿’陆六侠的大名,老朽可是如雷贯耳。”他语带三分疏离,七分审视。
“平先生过谦了。”陆大有微微欠身,随即目光落在床榻上面色灰败的任我行身上,神情凝重,“然则,黑木崖上究竟生了何等剧变?竟令任教主与向左使伤重至此?”(聚焦于眼前重伤的任我行)
话音未落,帘外脚步声沉重。向问天已掀帘步入内室,接口道:“此事,还是由我来说吧。”
他声音沙哑,脸上尤带着劫后馀生的惊悸,“十数日前,教主与我,纠集了数码尚存忠义之心的堂主、长老,共是十人,秘密潜上了黑木崖。“
“本想趁东方不败那狗贼与童百熊内江之际,雷霆一击,攻其不备。岂料—”
他声音陡然一沉,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仿佛再次置身于那恐怖的修罗场,“岂料东方不败的武功,竟已诡异到了非人之境!教主与我,加之几位功力深厚的长老联手合击,竟——竟被他一人死死压制!“
他深吸一口气,独眼中恐惧之色更浓:“你们绝难想象,那妖人变成了何等模样!只见一道红影闪过,绣针过处,血线冲天!
快,只有快!快得令人窒息,快得无从抵御!那三位长老,竟无一人能接下他一招半式!我与教主——亦是拼却性命,才侥幸杀出一条血路,逃下崖来。”
任盈盈眼圈泛红,接道:“我在崖下接应,苦等许久,才见爹爹与向叔叔跟跄逃至——两人皆已重伤垂危,向叔叔——更是——”
“向老弟这条手臂,是为救我,被东方不败那妖人的绣针生生扯断!老夫欠向兄弟一条手臂!”任我行沉声道,语气中满是愧疚。
向问天断然道:“教主此言折煞属下!为教主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向问天在所不辞!”
陆大有眉头紧锁:“那后来——东方不败为何突然下崖,更在郑州道上大开杀戒,几近血洗武林?他可是沉寂江湖整整十年了。”
“他下崖,只为追杀我等!”向问天恨声道。“任教主有意将她引到了嵩山,但没想到”
“没想到嵩剑派和少林寺的秃驴也拦不住他”任我插话道:“嘿嘿,你道这妖人为何突然发疯?”
任我行突然发出一阵嘶哑而充满恶意的笑声,眼中闪铄着报复的快意,“只因夫在崖上,顺宰了他那肝宝贝杨莲亭!”
“哈哈哈!东方不败!练那《葵花宝典》练得男不男、女不女,不人不妖!
竟还迷恋上一个须眉浊物!好不让人恶心。
可笑!可悲!老夫杀了杨莲亭,他便如丧考妣,发了疯似的追下崖来,不死不休!”
任我行笑声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嘲弄与宣泄,“堂堂一代枭雄,竟为了个男人——哈哈哈!”
狂笑牵动内腑,他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一大口鲜血再次狂喷而出,染红了胸前的锦被,暗红刺目。
“好了,我要为任教主了疗伤。”语气急促而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挥手驱赶,“诸位请暂避,莫要干扰老夫施救!”
任盈盈与向问天心知此刻争辩无益,只得强压忧急,依言退出内室。屋外风雪依旧,寒意刺骨,三人默立廊下,只觉时间分外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