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日上三竿。
凌风昨晚被留了下来,自然是凌氏特意嘱咐的,同时被留下来的还有李文茂,两人都住在厢房里,此时正围着一张桌子吃着早点。
卸了妆的李文茂面容姣好,却声音粗厚,此时的凌风总算是知道了为何在红楼梦里贾宝玉与蒋玉菡一见如故了,两人身形样貌极为相似,若是以前的凌风自然不屑于与其在一起,但此时显然不一样。
“茂官也是梁师的弟子?”
梁师,自然是在后世大名鼎鼎的铁桥三梁坤了,此时的他尚没有铁桥三那个名头,有名的铁线拳也尚未成型,但依旧是威震广州府、位居前三的有名武师,收下的弟子数不胜数。
“不错,我自幼习武,但都不成体统,自从跟了梁师才得以精进,我观凌兄这身形莫非也是习过武的?”
凌风有些尴尬,他凌家确实是明末时分所谓的洪拳一百零八家之一,除了凌家拳,也有凌家刀,但以前的他疏于练习,也就是生就一副好身胚而已。
“这,不瞒李兄,确有祖传拳脚功夫,不过小弟我并不精于此道”
“凌兄是十三行的少行主,莫非是瞧不起拳脚功夫?”
“那倒不是,不过是无暇练习罢了”
李文茂顿时来了精神,“不如拜在梁师门下,梁师拳脚功夫为广州之冠,由他老人家指点,凌兄必定一日千里”
凌风心中原本就有一个计划,那就是等到秋季时除了参加院试文考,也会同时参加武考,此时已经是十九世纪了,虽然拳脚刀枪在火器面前不值一提,但若是能通过武考得一个武秀才身份那可是大有裨益。
与文考不同,武考并非必须从县试、府试、院试一路按部就班考上来,文考者可以随时添加。
时下广东地界的团练头目多半是文考高中者,所谓团蕫是也,但练总多半被武考高中者把持,团蕫不过是出资者,但练总才是真正训练、带兵的人。
不禁来了兴趣,“梁师可懂得箭术?”
李文茂顿时明白了他的打算,原本盎然的面色霎时就暗淡下来,还略带一些懊色。
此时的他显然不是那位后世振臂一呼带着几万人马围攻广州城的天地会将领,而只是一位单纯的爱好拳脚功夫的优伶。
“未曾见他使过,若是凌兄要习练箭术,不如向王佐清请教”
“王佐清?”
“不错,这厮虽然只是一个捕头,但除了拳脚功夫,骑射、步射都颇为精通”
“那他为何不参加武考?”
“这我就不知晓了”
两人正说着话,卢观恒最小的那个儿子卢文辉走了进来,卢观恒与杜善长一样都是四十岁才成家,虽然他自己出生于十八世纪上半世纪但几个儿子都很年轻。
最大的卢文锦因为不堪巨大的压力年纪轻轻就死了,剩下的三个最大的卢文翰也不到三十岁,眼前的卢文辉也才十五六岁而已。
卢文锦、卢文翰、卢文蔚都是凌氏所生,唯独这卢文辉是小妾所生,时下大户人家嫡庶有别,此人在卢家显然不受待见,加之卢观恒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他多半从小就饱受冷眼。
故此倒不象卢文翰、卢文蔚兄弟那样对凌风一直端着,对于他这位实际上并无血缘关系的表弟并无太多成见。
当然了,也或许是见到了昨晚凌氏对他的态度而另眼相看吧。
“表弟,母亲大人想见你。对了茂官,老太太说了,昨日睡得太晚了,你就不要辞行了,都在广州城,今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还托你问你父亲好”
凌氏才是凤凰仪班前一代最有名的优伶,凤凰仪此名也是因为她而得来的,故此,为凌氏祝寿无论是出于生意考虑还是出于渊源考虑,凤凰仪班纵使邀约不断也会前来的。
“知道了”
卢文辉说完就出去了,李文茂三两下将碗里的虾粥吃完了,略略擦了擦嘴就说道:“凌兄,后会有期”
说着身上解下一物,只见是一枚环形玉佩,上面还缀着彩色丝缔,他递给凌风,说道:“凌兄,我与你一见如故,身上并无其它物件儿,此物乃家母所赐,就赠与凌兄了”
凌风一阵恶寒,不过还是接了过来,也将其母从小给他的一块龙形玉佩从怀里掏了出来回赠给他。
“此物也是家母从小所赐,尚有馀温,就赠与李兄了”
与凌风不同,李文茂小心翼翼接过玉佩,还不停摩挲着,面部也满是激荡感激之色,凌风又是一阵恶寒。
“李兄,姑母召唤,须臾怠慢不得,你自便”
说着就逃出了房间。
凌氏竟然在自己的卧房接见了凌风。
卧房氤氲着檀香与岁月的沉香。雕工繁复的紫檀拔步床,悬着绛色暗花帐幔,宛如一座静谧的屋中屋。
窗下一套镶崁云石的酸枝木椅几。
八仙桌上是一座时下广州富贵人家常见、来自西洋的珐琅自鸣钟,凌风进来时正好发出清脆的报时声。
多宝格上,白玉观音与广彩瓷瓶相映成趣。
墙上一幅《萱茂兰馨》图,房中还残留着隐隐约约的白粥青菜馀味,凌氏多半也刚刚用完早饭,此时她手中还握着一串沉香木念珠。
甫一见到凌风,凌氏便将念珠扔在床上,一把抱住了他。
“呜呜”
周围的丫鬟见状也都识趣地走了出去。
饶是凌风二世为人,此时也是触景生情,也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
半晌,姑侄二人都停了下来,凌氏从袖子里掏出丝帕为他擦拭,然后让他也坐在床沿上。
凌风想了想,还是挣扎着跪倒在地上,恭躬敬敬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罢了,起来吧”
凌氏眼噙泪花,却是欣喜的,一把将他拉起来。
“风儿,你可知道汝父去世时我为何未前往?”
“听说当时姑母大病初愈,无力前往”
“那是你表哥对外说的,唉,此事在我心里憋了几十年了,如今汝父已去,也无甚顾忌了,不过汝父生前就没有对你说起过?”
凌风摇摇头,“家父从未说起过,当时其患病时听闻澳门西洋医士能治此病,侄儿便前往延请,可惜等我回来时父亲就去了”
说着又擦了擦眼睛。
凌氏也是泪眼婆娑,断断续续抽泣了好一阵。
半晌,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风儿,我与汝父乃同时出生,我还是先出来的,当时信宜家乡一直有个传言,若是龙凤胎,龙先出来者便是大富大贵之兆,但若是凤先出来则是不祥之兆”
“果不所然,等我俩长到十岁时我一直无病无灾,汝父却生病不断,当时汝祖父顿时吓坏了,那时恰好有一个外江班子来到,便将我卖给了班主,那外江班子来自潮州,只是偶然来到广府唱戏”
“按照乡下人说法,只要我与汝父终生不见面就好了,也确实如此,我走后汝父便很少生病了,但汝祖父挂念我,临终前叮嘱汝父莫要忘了我”
“那时因为十三行的缘故,广东班子最多、最赚钱的地方还是在广州城,汝父便举家迁到了花县,除了因为花县教授是其故友,显然也有趁机查找我的缘故”
“但那时戏班子早就回到了潮州,故此一直到你兄弟姊妹出生我兄妹一直未得相见,直到汝父屡试不中最后到十三行碰运气时才偶然得知我在卢家”
“您二人见面了?”
“没有”
凌氏再次抽泣起来。
“汝父虽然挂着我,但却不敢相见,显然是还记着那件事,且知道了我的下落便放心了,后来才知道他还是远远看了一眼”
“这么说姑母当时也不知道他在卢家做事?”
“那是自然,否则他也不会一直只做一个打杂的。直到他生了重病,估计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便鼓起勇气见了我一面,没多久他就去了”
“这么说姑父早就知道他的来历?”
“不错,汝姑父一手创立广利行,阅历之丰远非汝父所比,但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也不敢让我二人相见,只是暗中照顾汝父”
“汝父病逝时,恰好有老家人来了,说是就是因为汝父见了我一面才导致他患病,因为此时我已经是卢家的主母,卢家极望,已经扭转了运势,那时已经不是我防汝父了,而是汝父防我”
“故此,得知他病情后,汝姑父以及几位表兄都瞒着我,直到他去世才告知,不过那时他已经下葬了,我得知后还曾去了花县一趟祭奠”
凌风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么说杜善长能够将其幼女许给我并非因为我那甚‘神童’名声,而是因为姑母您?”
“不错,不过未尝没有你在读书上的名声所致”
“你接手永利行后我便一直关注着,不过你因为犯事被关进大牢汝表兄却一直瞒着我,幸好你吉人自有天相,得到了伍家的庇佑,此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将你大表兄叫来详细询问,这才得知原委”
“你是知道的,卢家也就是表面风光,不敢主动接济你,还请你体谅,不过,汝先岳父临终前却将一件大事告知了汝姑父,这件事与你有关,且并未告知汝表兄,眼下你还有难,此事正好说出来了”
凌风听了顿时心里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