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笠帽,灰棉布右衽中长袍,黑边,胸口一个醒目但污渍斑斑的“衙”字,国字脸,络腮胡子,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乍一看象一个北佬。
挺胸凸肚,腰间挎着一柄并不属于衙役但在广东地区常见的、脱胎于洪刀(一种传自北方的宽刃大刀)的大刀,步履沉稳,目不斜视,但不怒自威。
两旁的人见到了无不不由自主弯下了腰。
簇拥在他周围的人却形同乞丐,穿着污绰邋塌,都着短衣,破破烂烂,油渍处处,不过一个个都是面色红润,不少人的身形也颇为高大健硕,与其服饰反差强烈。
唯一能表明其身份的显然就是他们头顶的没有红缨的笠帽了。
白役!
约莫七八人,人人腰间同样挎着一柄王佐清那样的大刀。
只见一人手里拎着一根麻绳,麻绳串着几十个人,这些人一出现便将整个街道都挤满了。
凌风瞳孔一缩。
那些人多半也是从土地祠逃脱的嫌犯!
馀光瞥到了罗大纲,只见其明显有些慌乱,不过也只是那一刹,瞬时便恢复了常态。
王佐清的目光先是在凌风身上扫了几下,然后停在罗大纲身上。
“王爷”
罗大纲上前一步,恭躬敬敬行了一礼。
“原来是你”
说来也奇怪,往往台风过后的几日肯定是阴雨连绵的,但今日却不知怎地早早就是艳阳高照了,王佐清说出此话时,阳光正好照在他满是横肉的脸上,他上唇的胡须末端都微微上翘着,此时都似乎闪现出璨烂的金色。
罗大纲,原籍嘉应州(梅州),后来到潮州,此时的广东地界由于土客矛盾以及海盗因素导致民风异常剽悍,但论起最为剽悍之处还属潮州,后来太平天国风起云涌时,广东大练团练,但战斗力最强的还是潮勇。
罗大纲一个客家人能够在排外严重的潮州地界活下来,离开时还带走了不少人,来到广州后也是混得风生水起,除了自身勇力,为人机警又长袖善舞显然是少不了的。
时下佛山、广州两大艇会影响力显然不小,就连官府也不敢随意招惹,之前他们将罗大纲抓进土地祠,除了张嘉详想施以借刀杀人之计以及官府想敲打佛山艇会,大部分原因显然还是为了从佛山艇会那边索取钱财。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在见到区区一个县衙捕头后竟如此做派,顿时让一旁的凌风对眼前此人多看了几眼。
不过,他并没有听到“立即拿下”的字眼,王佐清依旧面容祥和,说出来的话也是醇厚悦耳。
“大头羊可好?”
大头羊,就是佛山艇会总瓢把子、行主张钊,王佐清明明知道罗大纲就是从土地祠逃出去的,却没说此事,似乎罗大纲从未被抓进去一样,也似乎不知道罗大纲这两日都在凌风府上。
后世凌风潜伏特警的职业习惯却让他敏锐捕捉到一点。
只见王佐清眯缝着眼,他生就一对细长的丹凤眼,加之那蓬大胡子,如果不是头上留着丑陋无比的金钱鼠尾,象极了后世所有人耳熟能详的关公爷。
他眯缝双眼时,右眼眼角不经意上挑了一下,以前的凌风也见过他这般模样,不过当时的他显然没有在意,但此时的他却心里一凛。
后世学过心理学的他自然知晓那里面包含的意味。
“承蒙王爷记挂,会主一向很好”
要知道,清廷虽然在佛山镇设置了一名同知,官衔还在南海县衙之上,不过这个位置主要是为了在佛山收取商税的,佛山一应行政事务诸如田税、徭役、民间纠纷还是由南海县署理。
罗大纲不经意地快速瞥了王佐清一眼。
“王爷,佛山艇会的常例不日就会奉上,该多出的一分也不会少”
这就是说虽然我从土地祠逃出来了,但你们准备从我的身上敲诈的钱财还是会一分不少地主动送过来的。
王佐清挑起的眉毛终于放下了,便将目光放在凌风身上。
“原来是少行主,这是”
若是放在以前,凌风是绝对不会与罗大纲走到一起的,十三行与帮会纠缠在一起也是官府最为忌惮的,他们可以坐视十三行富得滴油,也能坐视帮会暗中壮大,但绝不会容忍两者勾连在一起。
时下广州、佛山一带的行会层出不穷,跑船的聚在一起表面上也不算什么,官府也默认了,但却插手行主的任命,新任行主必须报呈县令批准,虽然在一般情况下多半会照准,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幺蛾子。
但若是财大气粗的十三行暗中与人多势众且颇有武力的帮会勾连起来就绝对有作乱的资本了,故此,不让两者勾连也是官府一直以来强调的,当然了,不让所有的行会两两勾连同样是他们所注意的。
凌风所在的永利行虽然在十三行中微不足道,但这却是一个苗头,一个让他们万分小心的苗头!
“今日是姑母五十寿诞,正要前去恭贺”
“哦?原来如此,罗亚旺,你”
罗大纲纵横广州、佛山近十年,对于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赶紧说道:“在下碰巧路过此地”
王佐清绝对不会想到罗大纲还拥有去卢家为老太太祝寿的资格,而此人一向以来都是人缘颇广,或许之前就与凌风相识也说不定,点了点头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甫一离开,罗大纲就轻声说道:“少行主,我不能跟着你进去了,今后有甚事你让林凤祥来找我就是,后会有期”
凌风点点头,“后会有期”
卢家花园。
卢家大宅也只是比伍家略小一些,里面同样重楼叠阁,一处人工开辟出来的荷塘边上一栋戏楼,皓月当空,广州府最有名的凤凰仪戏班终于演到了《五登科》。
粤剧戏班早在明末时分就有了,至此时已经有了所谓江湖十八本,即十八部剧目:
《一捧雪》
《二度梅》
《三堂官》
《四进士》
《五登科》
《六月雪》
《》
此时中国人业馀生活贫乏,看戏便成了无数不多的消遣,于是各种戏班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大户人家还花钱养着一个戏班,戏班要价不低,戏子的身家远高于寻常百姓,名伶更是不比寻常富贵人家差。
能养得起戏班的非富即贵,时下也就是十三行中能够名列前茅的几大家养得起,当然了,像广州将军、两广总督、广东巡抚这样的位高权重者,其一旦就位,若是喜欢粤剧,十三行巨贾也会赠送一个戏班子。
江湖十八本之所以如此排列,也是投其所好,虽然戏剧内容迥异,但若是拣其精彩折本从开始演下去,无论是何寿诞都能拼凑出一台大戏。
比如四十大寿就能从《一捧雪》演到《四进士》,五十岁便到《五登科》,六十岁则是《六月雪》,诸如此类。
饶是如此,当剧目演到《五登科》时,已是半夜时分,莫说主角、广利行行主卢文翰之母、正值五十大寿的凌老太太了,就连一些极喜戏剧之人也是哈欠连连。
戏台下面有几十张桌子,周围则是灯笼高挂,照得场中如同白昼,卢家虽然衰落了,但名头尚在,十三行几大家都来了,挂在其下的一众散商也都来了,就连官府方面虽然主官不会亲来,但也派来了师爷幕僚到场恭贺。
正对着戏台的是一张大圆桌,居中者是一个富态安详的老太太,坐在其左边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广利行行主卢文锦,他穿着五品文官的常服,这官衔自然是捐来的。
一般来说,老太太右边应该坐着其三子卢文蔚才是,抑或来自潘家嫡支的儿媳,但此时却换成了一个让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的少年!
这少年自然就是凌风了。
不但如此,在看戏时老太太还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这让其他人、包括卢文翰、卢文蔚在内都十分不解——不是说老太太因为年少时被凌家发卖对凌风之父凌子超一直心怀怨恨吗?
凌风自己也有些尴尬,对于这些不重故事情节,专挑热闹处上演的折本并不感冒,何况长时间间被自己的姑母抓着不放?
若不是台上一位从《一捧雪》一直演到《五登科》,还将生末净旦丑演了个遍、身手极为了得的演员吸引了他,此时的他恐怕早就昏昏欲睡了。
按照他姑母的介绍,那人艺名“茂官”,俗名李文茂,今年才十五岁,但身形挺拔,且面目俊秀,既能出演袅袅婷婷的女子,也能扮演声若洪钟的大侠,一开始就抓住了他。
此人名头极响,茂官,那可是卢家对外贸易时的署名,若是一般人卢家是绝对不会允许此名的出现的,但李文茂是唯一一个被卢家默许了的。
当然了,若不是来自后世的他知晓此人后来的事情,对戏剧并不感兴趣的他或许在演到第三出时就熬不住了,但此时的他却依旧强打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呀”
“咚咚咚呛呛呛”
随着茂官最后一长声浑厚悠扬的谢幕声以及一大阵整齐的锣鼓声出现,五台大戏终于结束了,一众戏子全体来到舞台前,而李文茂也不出所料地独自一人走到了老太太面前。
就是这样一晚唱戏,凤凰仪的演出费最少也要三百两,但凌氏是五十大寿,故此多半会多支出两百两,也就是五百两,除了这些,主角打赏的环节也是必不可少的。
当李文茂穿着戏服来到凌氏面前时,一大盘簇新的银元早就准备好了,时下通行于广州地界的银元绝大多数都是西班牙银元,但也有少数来自美国铸造的新币,眼前这盘就是,目测至少有两百枚。
李文茂跪着接过了盘子,卢文翰、卢文蔚、卢文辉三个儿子也跟着跪了下来,凌风正愕然着卢家三个儿子为何与一个戏子并排跪下,要知道这三人都可是捐了知县以上官衔的呀,却被凌氏推到李文茂身边跪下。
“五子登科!”
围观的人都大声唱起来,凌风这才明白个中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