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时的天地会尚处于隐秘状态,同会之人见面往往以“四七”相称,盖因“四海九州皆兄弟”故,若是新添加者则称呼“四九”,天地会别称繁多,会内之人往往以“三六”相称。
这里面又有缘故,这是因为“洪”字由三点水和共字组成,三点水代表三,而共字可拆解成“廿八”,二八十六,简化称呼就是三十六。
天地会,就是洪门。
老者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张嘉详绝对不敢向官府告密罗亚旺是天地会的,但若是污蔑他暗通洋人走私鸦片那就是大罪一桩了”
便将自己的想法轻声说了出来。
罗亚旺点点头,“不错,那厮正是这么说的,虽然在下人面颇广,但那厮却直接告到了县丞那里,那就轻易逃脱不了了”
老者见他面色并无太多焦虑之色便知道他自有脱身之法,广州地界他也不可能还熟过他,自己若是贸然出头反为不美,便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两人说着说着也有些倦了,正要一起睡下,忽听旁边传来一阵呻吟。
放眼看去,只见剩馀两个墙角各有一堆人,其中一角为首者面朝下趴在地上,其衣着虽然还是粗布,但还算齐整,不过背部却满是鞭痕,带刺的马鞭将其背面拉出了好几道触目惊心的口子,附近也有血迹。
罗亚旺知道其刚进来时是被另外两人抬进来的,估计是因为背部伤势严重只能面朝下趴着,此时那人想翻身,而另外两人却睡着了,故此刚翻过来便碰到了痛处,不禁呻吟起来。
其刚进来时罗亚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并未过问,此时却勾起了好奇。
他走了过去,将其扶了起来,正想问些什么,那人却又欲倒下,罗亚旺赶紧摸他的额头,甫一触摸便大吃一惊。
“此人烧得厉害,若是不尽早医治恐怕性命难保!”
但眼下他与众人都身陷囹圄,莫说治病了,连吃饭都是问题,若是请求外面值守的差役还不如不问,这土地祠每日瘐死之人不知凡几,他们才懒得理会呢。
此时另外两人也惊醒了,罗亚旺赶紧询问起来。
“尔等何故进来?”
一人哭着说道:“贩茶”
罗亚旺奇道:“这里可是十三行所在,全天下没有比这里更大的贸易场所了,怎地贩茶也犯法?”
那人哽咽道:“不错,不过也是有规矩的,我等不知规矩,贸然来此贩茶,自然触怒了旁人,那人买通了官府,以未经许可私自来十三行贸易的罪名抓了起来”
罗亚旺暗忖:“时下除了鸦片,便是茶叶之利最大,特别是福建红茶,利润最高,我听说过十三行大商家中没有不贩卖茶叶给鬼佬的,既然人人都贩得,为何不许他人再卖?”
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那人,那人说道:“不瞒这位壮士,十三行所贩茶叶不外乎绿茶、红茶,西夷最喜红茶,而红茶中又以崇安县品级最佳,价格也最高”
崇安县,后世武夷山市。
“我大清禁绝海贸,崇安县所产之茶只能先经陆路运到江西,再经江西水路运到赣州,肩挑手扛越过江西广东之间的大山后再经水路运到广州,其间至少需要半年,可谓靡费无算”
“饶是如此,若是大量卖给西夷利润依旧丰厚,但崇安县的茶山大半被十三行几家大行商霸占,特别是伍家,时下在崇安县种茶的就是伍家之人,且伍家就是从崇安县迁到广州的”
“自然也有不少见到厚利在福建他地种植者,但说来也巧,就是崇安县附近的茶山品质最佳,或许是水土原因吧”
“不过崇安县不小,伍家想将茶山全部拿下也非易事,不时有他山之茶混入其茶叶中卖到广州,伍家称呼其茶山所出茶叶为正山小种,称呼崇安县其它地方的为外山小种,在西夷面前自然大肆贬低外山小种,以防其价格高企”
“不过我等品尝过,两种小种相差无几,想要分辨出来殊非易事”
“此人是小人东家,乃除开伍家以外崇安县最大山地东主,伍家一直防着呢,他们允许小规模的外山小种前往广州发卖,绝对不允许东家的茶混入其中”
“东家不谙底细,又因为崇安县防范森严,不得已便挺而走险,先将茶叶经水路运到福州,再雇佣走私船将其运到广州,却哪里知道想要进入珠江口并不容易,甫一进入便被拦下了”
“原本进入珠江口的船只是由海关监督衙门引领的,东家想着届时重贿海关人员不就行了,哪里知道海关衙门早就将引水之务派给了十三行,我等船只恰好碰上了伍家,顿时连人带船都被拿下了”
“伍家是广州的地头蛇,自然贿赂南海县衙门对东家施以重刑,一顿毒打之下东家当即晕厥过去”
“不过衙役们见他是船东,心想肯定有油水可捞,便没有马上将其打死,而是除了扣押船只和茶叶,还让我们的人回去取银子来赎人”
“哦?”
罗亚旺不禁有些狐疑。
“一船茶叶至少也值个几万两吧,何苦还巴巴地派人回去取银子?”
那人苦笑道:“船只和茶叶显然轮不到衙役们分润,船只首先由虎门水师拦下,再转交给南海县衙,此时估计两广总督衙门、广东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督粮道衙门、盐运使衙门、粤海关衙门都知晓了”
“南海县衙门想要独吞已不可能,但南海县还可以借着拘押多捞一笔,时下南海上下都指着这笔银子呢”
“水”
正说着,躺着那人突然开口了,那人急道:“东家,这里是牢狱,小人从哪里为你弄来水?”
罗亚旺说道:“不急,我将衙役叫来”
说着走到牢门前向外吼了一句,半晌,随着哗啦一声牢门打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衙役挑着灯笼走近了,他嘴里嘟囔着,就要大骂时发现了罗亚旺。
“原来是旺哥,嘿嘿,有什么需要在下效劳的?”
罗亚旺指着里面那人说道:“从福建来的那人烧得厉害,可否为他请一个大夫过来?”
见他面露难色,罗亚旺说道:“不用担心,都算在我身上,事成之后再给你五两银子”
衙役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为旺哥办事那是小的们修来的福分,谈什么银钱?没的坏了兄弟们的情分”
说着就要离去,还没迈开腿又转过身来。
“旺哥,不是在下不愿意帮你,不过眼下天色已晚,街面上已经宵禁了,就是有再多的银钱也请不来大夫啊”
“宵禁?何时的事?”
罗亚旺心里一凛。
那人嗫嚅道:“就是昨日的事”
“何故?”
“我等哪里知晓,只能按照知府衙门的均令办事”
“也罢,那你弄点水来”
半晌,衙役端来一碗水,罗亚旺端过来一手扶着那人,一手将水喂下。
那人喝了水后似乎好了一些,又趴在地上沉沉睡去,罗亚旺办完此事后却再也睡不着了,便盘腿坐了起来,正要按照他师傅的法子调息打坐,又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
前面说过,房间有四个角落,一角堆着疤脸海盗一伙,对面堆着佛山械斗学徒一伙,一角便是福建茶商一伙,但尚有一角。
说起这一角罗亚旺也是狐疑不已。
进来的人犯等最少也是两三人,像陈开那些参与械斗的佛山学徒人数最多,有十几人,海盗也有七八人,福建茶商算少的,但也有两三人,唯独那一角只有一人!
他现在想起来了。
“刚进来时月光尚未照进来,他一人独自藏在一角,又蜷缩着,多半是第一个进来的,然后才是我与凤祥,当时浑没注意,等注意到时又陆陆续续进来了许多人,便又忘了”
此时那人坐了起来,罗亚旺这才发现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与陈开、黑面少年、林凤祥等人不同,那人虽然也颇高大,但皮肤白淅,面容清秀,看起来象一个读书人。
但并没有穿只有士子才能穿戴的蓝袍,多半是一个童生,不过依旧服饰整洁。
罗亚旺在看着那人,那人的表现也出乎他的意料,居然也直愣愣地盯着他!
罗亚旺最喜结交朋友,便笑道:“这位小友怎么称呼?”
他本是嘉应州(梅州)客家人,后来迁到揭阳,就在那里结识了林凤祥,再后来二人一起来到广州,迄今已有十年左右,当时林凤祥还是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孤儿,而他也只有十四五岁。
他能够一路从梅州到揭阳进而来到广州,其间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但能够成功活下来并取得目前的地位也不是任何一人轻易就能做到的。
别的不说,他在方言学习上就极为擅长,客家话就不用说了,潮州话,广府话,甚至英吉利、花旗国的语言也有所涉猎。
此时他说的是正经的广府话,字正腔圆,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还以为他是广州的土生仔呢。
那人听了点了点头。
“凌风,永利行第二代超官,十五岁”
罗亚旺大吃一惊,他吃惊的不是此人竟然是一位十三行行商,也不是他的年纪,而是中间那句话!
“永利行第二代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