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返回龙脊山训练基地。
燕飞仍然觉得自己没啥事,不过他还是前往了卫生队。
卫生队里,一股浓重的安神草药味,直往燕飞的鼻子里钻。
他不自在地坐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感觉自己象是要陷进去。
“燕飞同志,放轻松,我们就是聊聊天。”
女军医的声音很温柔,象三月的春风。
可燕飞听着,却比林业的咆哮还让他难受。
“医生,我真的没事。”
燕飞挺直了腰杆,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
“医生同志!我好得很!身体倍儿棒,现在能做三百个俯卧撑!”
他一边说,一边还拍了拍自己梆硬的胸肌。
女军医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推了推眼镜。
“我不是怀疑你的身体素质。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现在的心理状态。比如,闭上眼睛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巷子里发生的事情?”
“想啊!怎么不想?”燕飞脖子一梗,梗得象只斗胜了的公鸡。
“我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孙子是怎么被我一枪撂倒的!那叫一个痛快!为民除害,懂吗?我这是替天行道!我光荣,我骄傲!”
他说得唾沫横飞,就差站起来唱一首《打靶归来》了。
女军医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了然。
她不再追问,只是在评估表上写着什么。
然后递给他一张折叠起来的心理健康的宣传册。
“好了,燕飞同志,谢谢你的配合。这是关于战后心理调适的一些建议,有空可以看看。你可以回去了。”
“这就完了?”燕飞一愣。
“完了。”
燕飞狐疑地站起身,接过那本小册子,看都没看就揣进了兜里。
感觉自己的豪言壮语,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算什么?
走个过场?
任务结束,天色渐晚。
基地里难得没有响起训练哨,菜鸟们都一个个瘫在宿舍里。
燕飞一脚踹开宿舍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飞哥,怎么样?医生怎么说?”萧云锐探头探脑地问。
“能怎么说?夸我心理素质过硬,是天生当特种兵的料!”
燕飞把评估表往桌子上一拍,吹牛不打草稿。
“说我这种钢铁意志的战士,根本不需要心理干预!”
众人半信半疑,但看他这副龙精虎虎的样子。
好象确实没什么问题。
只有正在擦拭无人机镜头的张晓武,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燕飞今天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象是逞强的模样。
燕飞现在只感觉浑身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他没跟其他人多废话,往床上一躺,被子蒙过头。
“睡觉!”
很快,宿舍里就响起了他沉重的呼吸声。
然而,睡梦并不安稳。
黑暗中,那条逼仄的巷子又出现了。
张寒山那张布满不甘和疯狂的脸,就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那双死不暝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砰!砰!”
枪声在耳边炸响,震得他头皮发麻。
不是他的枪声。
是张寒山那把仿五四手枪!
这一次,是他慢了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倒去
“不——!”
燕飞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洒进来。
一切都很正常。
是梦。
燕飞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长长地吁了口气。
可当他再次躺下,闭上眼睛。
那张死人脸又一次浮现在黑暗中,咧着嘴,无声地嘲笑着他。
他猛地睁开眼,再也不敢睡了。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瞪着漆黑的床板,一动不动。
汗水浸湿了枕巾,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就在这时,对床的张晓武翻了个身,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他借着月光,看到了燕飞那副虚脱了的姿态,心里一沉。
完了,燕飞这是出问题了。
他知道以他的性子,骄傲得象只孔雀。
这时候上去安慰,只会被他一脚踹下床。
这事,得找大队长。
张晓武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光着脚,像只狸猫一样溜到门口。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正准备闪身出去。
结果,一出门,一头就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唔!”
张晓武捂着被撞疼的鼻子,抬头一看,差点没把魂吓出来。
门外,一道黑影静静地矗立着,如同山岳。
正是大队长林业!
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作训t恤。
双手抱在胸前,眼神在夜色中,比狼还亮。
“大大队长?”张晓武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大半夜的不睡觉,站我们宿舍门口,是要搞突然袭击吗?
“嘘。”林业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小声点。
他侧过头,朝宿舍里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极低:“怎么样了?”
张晓武心里一暖,瞬间明白过来。
大队长根本就没信燕飞那套鬼话,他一直就没放心!
“刚做噩梦了,叫了一声,现在醒了,不敢睡。”
张晓武言简意赅地汇报情况。
林业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行了,你回去睡吧,剩下的交给我。”
他拍了拍张晓武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
“心思挺细,是个好兵。”
说完,他便推门走进了宿舍。
燕飞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冷不丁看到一个黑影走到自己床边。
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谁?”
“我。”
熟悉的声音,让燕飞紧绷的神经瞬间一松。
但紧接着,一股无地自容的羞耻感涌了上来。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光着膀子,在床边站得笔直。
“大队长!”
林业没开灯,只是借着月光打量着他。
“做噩梦了?”
燕飞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脖子根。
他想否认,可看着林业的眼睛,所有狡辩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报告!我我给咱们队丢人了!”
燕飞的脑袋耷拉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斗。
承认自己害怕,比让他去冲锋陷阵还难。
“丢人?”林业轻笑了一声。
“我第一次开枪杀人的时候,回来吐了两天,一个星期没睡着觉。跟你比,我是不是该直接退伍了?”
燕飞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相信。
在他心里,林业就是无所不能的魔鬼教官,是战无不胜的兵王中的兵王。
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男人,和吐了两天的软蛋联系在一起。
林业拉过一张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那种剥夺生命的感觉,会象烙在你的心里。有的人被这个烙印压垮了。有的人扛过去了,心里的疤痕渐渐就痊愈了。”
“让你去看医生,不是觉得你软弱,也不是觉得你丢人。而是要让你学会怎么面对这块疤,怎么让它结痂,而不是让它溃烂流脓。”
林业的声音很平静,象是在讲述一件别人的事。
“战场上活下来的,不一定是最强的,但一定是要懂得如何给自己疗伤。身体的伤口,卫生队能治。心里的伤口,只能靠你自己。”
燕飞沉默了。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眼前这个魔鬼教官,也有如此一面。
可这些话,却象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他无处所放的胸膛。
原来大家都一样。
原来,兵王也不是天生就是铁打的。
心里的那股子执拗和恐慌,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大半。
“谢谢大队长我明白了。”良久,燕飞闷闷地说了一句。
“明白就好。”林业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又象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
“对了,我帮你申请了个二等功,报告已经递上去了。”
“二二等功?”
燕飞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那可是二等功!
和平年代,一名士兵能拿到的最高荣誉之一!
他做梦都想拿个功勋,回去跟他那个当了一辈子兵的老爹眩耀!
可他从没想过,这幸福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猛烈!
这人生的大起大落,也太刺激了!
“你小子,第一次实战就干掉了持枪悍匪,没给龙脊山丢脸。”
林业的嘴角勾起一个难得的弧度。
“这个二等功,就当是你这次的精神损失费了。”
“现在,能睡个好觉了吗?”
“能!保证能!”
燕飞激动得原地蹦了一下,脑袋差点撞到上铺的床板。
“谢谢大队长!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咧着嘴傻笑。
“行了,早点睡。”林业摆了摆手。
“养足精神,明天还得魔鬼周的训练呢!跟不上,照罚!”
说完,林业转身带上门,消失在了黑暗中。
宿舍里,燕飞坐在床边,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在月光下轮廓分明的手。
就是这双手,在几小时前,扣动扳机,终结了一个生命。
也正是这双手,为他赢得了一枚沉甸甸的二等功勋章。
他忽然明白了,害怕并不可耻,记忆也不会消失。
他摸了摸依旧在狂跳的心脏,感觉那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不就是噩梦吗?
来啊!
老子可是立了二等功的英雄!还怕你个死人脸?
他一头栽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
不到十秒钟,震天的鼾声就再次响彻了整个宿舍。
这一次,他睡得无比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