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雄赶到主堂时,元明月已烹制好茶汤、熬煮好酪浆等着他。
“见过县主!”
陈雄拱拱手,径直走到一旁案几,见摆放好软垫,不由得皱皱眉头。
又要板正地跪坐?
元明月笑道:“私下相见,无须拘礼,随意便可!”
陈雄诧异地看她眼,倒也没多想,随口道谢,一屁股坐上软垫,叉着腿踞坐。
他穿着合裆裤,倒也不怕漏风走光。
上身只穿一件无袖短褂,露出两条结实骼膊,敞着大片胸脯,头发用巾帻包缠,象个洛水码头做劳力的力夫。
方才和毛大眼三人力战一场,一身臭汗。
正冲凉时,阳令鲜匆匆找来,说元明月要见他。
草草涮洗一下,随意换了身衣裤便赶来。
刚才元明月见到他时明显一愣,似乎对他这身一看就是“贱业”细民的装束感到诧异。
陈雄还没有习惯依据服饰装束,来区别阶层等级的社会实情。
明园里怎么舒服怎么穿,他日常练习弓马骑射,也需要一身宽松衣裤。
“上次府中见你似乎不喜茶汤,正好随身带了些干酪,熬了一壶酪浆,你尝尝看是否合口?”
元明月为自己倒一碗茶汤,示意陈雄面前案几上摆放的鸡首壶。
陈雄抓过壶子倒出一碗尝了尝,的确是原汁原味的酪浆,口感还不错。
他狐疑地瞟了眼元明月,酪浆难道是这女人专门为他熬煮的?
陈雄眼神太过直白,元明月当即捕捉到。
她白淅面颊浮出一抹酡红,忙道:“几个奴婢的手艺,我平素里也会偶尔品用”
陈雄“哦”地声,没多说什么,喝完一碗抹抹嘴:“的确不错,合我口味~”
元明月本想拉家常似地和他寒喧几句,被他这么一打断,也不知再如何继续,“恩”地声啜口茶汤。
短暂安静后,元明月又道:“上次听从你建议,我主动入宫觐见太后。
如你所料,太后对我并不排斥,许我陪侍身旁,聆听惠生大师宣讲佛法,还听我阐述了几句对《佛藏经》的见解
经过蜜多一事,太后对我确有改观”
元明月说这番话时,尾音上扬语气轻快,似乎难掩雀跃之色。
陈雄一脸淡然:“此事不难理解。太后欲除蜜多,本质上是两位圣人之间围绕皇权神器的争夺。
天子成年却无法亲政,自然满肚子怨气。
太后揽权不想归政,对天子身边撺掇之人自然深恶痛绝。
县主杀蜜多,太后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这代表县主主动向太后靠拢。
让太后对县主改观的,正是这份投效之意!”
元明月惊讶地看着他。
太后对她表露亲近的本意,她也是最近两日,反复琢磨才想明白的。
却被这陈大郎一语道破?
两相比较,显得她有些蠢笨痴愚?
元明月抿了抿唇,心里涌出些不服气。
她紧盯着陈雄,又道:“近来太后频繁让天子参与朝政,自己则垂坐于东柏堂。
甚至当着丞相元雍、义阳王元略、城阳王元徽一众王公重臣之面,声称天子业已成年,该为亲政做准备。
这又是何意?”
陈雄看她眼,这女人怎么还考校起他来?
略作思索,陈雄哂然一笑:“太后故作姿态罢了!她越是如此,越发说明她根本没有归政之心!
天子注定是个摆设!”
元明月大吃一惊,“为何如此说?”
陈雄道:“若太后果有归政之意,何必做出这番姿态?她大可直接下诏还政,自己以皇太后身份退居崇训宫。
天子出于礼数、孝道、纲常,必然奏请太后摄政,自己以年幼为名继续参政议政。
朝廷用半年时间来调整公卿官职,该封的封,该赏的赏,该贬黜的也毫不手软。
半年以后,在太后配合下,皇权才会平稳过渡,移交到天子手中。”
陈雄摇摇头,“如今太后让天子坐朝,自己垂坐东柏堂,万事奏于君前,却决于太后?
这哪里是归政,分明是太后借机探明公卿重臣心思,看清楚谁支持天子,谁支持自己!
太后还会对天子亲信、近臣动手,顺便敲打宗室诸王!
太后要让臣民知道,大魏还是由她来掌控!”
元明月檀口微张,听得入神乃至呆愣住。
陈雄一番话,让她恍然明悟!
这种感觉,好比拨云见日、醍醐灌顶!
结合她对宫中消息的打听,对朝堂动向的了解,陈雄这番揣度只怕八九不离十!
若非亲耳所闻,她不会相信这番见解出自一个戎职武人之口!
非是她对武人有偏见。
她熟悉陈雅年,了解陈雄家世背景,也知他从征三载军功不少。
正因如此,她才想象不到,这番话竟出自陈雄之口!
一个洛阳中军小队主,哪里会有这番见识?
太后、天子、大魏朝廷这些在她看来都相距甚远的人和事,在他口中却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元明月甚至有种古怪感觉。
陈雄对太后、天子的熟悉程度,对朝局的了解,比她更加深入、透彻!
陈雄仍旧是一副淡然、从容、笃定模样。
不论元明月眸光如何审视他,依然保持云淡风轻。
这女人哪里想得到,他熟悉的不是人和事,而是这段历史。
他不过是依据自己掌握的历史脉络,反向推导人物逻辑、动机、心理。
再结合穿越以来收集到的实际信息,猜个大差不差一点不难。
可惜他现在能做的也仅限于此。
想要影响胡太后、天子元诩甚至洛阳朝局,还远远不够资格。
元明月沉默了会,迟疑着开口:“依你看,我”
她话音支吾,似乎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陈雄笑道:“县主想问,如何在天子和太后之间平衡做取舍?”
元明月点点头,眸光隐露期待。
陈雄道:“县主只需记住一件事,太后权欲炽盛,历经元叉背刺之后,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就算是亲儿子也不例外!
太后绝不会交权归政!
天子也极难获得公卿重臣真正效忠!”
陈雄微笑着,“县主谨记此事,将来做决定时就不会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