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大眼满洛阳城跑了几日,终于连络上一批旧日袍泽。
这日在东阳里一间酒肆,陈雄见到了这些老部下。
王三铠、张戍耕、赵石、周二弩、慕容大戟、宇文禾、奚勇,一共七人。
陈雄一一望去,各人名字、相貌和前身留下的记忆逐渐重合。
前身从征三载,毛大眼、李武安是初入行伍时结识。
这七人是三年时间里,先后添加本队,成为他手下兵卒,在几年从征生涯里,关系愈发紧密。
连同陈雄在内一共十人,就是他这一队人马的中坚战力。
为见老弟兄们,陈雄特地耗费重金置办一身行头。
头束高巾帻,上穿细绢襦衣,外罩皮制裲裆,下穿绛色大口缚裤,脚上一双革靴。
裲裆在时下是军民两用、男女通用的服装形式。
陈雄就比较喜欢穿类似背心的裲裆衣,简单实用价钱不贵。
不过今日这身麂皮裲裆价值两匹绢,几乎是一户普通城人两月生活开支。
除了行头唬人,今日见面场所也有讲究。
这间酒肆背景不一般,属于半官半私。
据说东家是司农少卿郑敬祖门下僮客,承接不少司农寺所需的酒水供应。
平时客源主要就是司农寺官吏,和住在治粟里的官员家眷。
算不上多奢华,却开设在司农寺衙署斜对面。
门脸不小,一排八扇黑漆板门。
前店散座可供数十人同饮,后店十馀单间酒垆。
平均下来一人一顿酒三五百钱的花费,也不是王三铠、慕容大戟这帮军户子弟负担得起的。
最关键的是,在当前朝廷缩紧粮食政策,取消私人酒曲制作、售卖,严禁私人酿酒,收紧官营酒业的背景下,这间酒肆仍能公开营业售酒,足以证明其背后不简单。
自从进入酒肆落座,王三铠七人多少都有些拘谨,他们可从来没在这种档次的酒肆里喝过酒。
唯独敕勒人奚勇四处张望,眼珠子落在几个佣女身上挪不开眼。
七人见陈雄一身官士装束到来,更是瞪大眼珠子满面错愕。
毛大眼笑骂几声,问他们是不是一月不见,就连队主也不认得?
七人回过神,这才急忙起身见礼。
陈雄笑呵呵地拱手,示意众人落座。
也不枉他特地安排这间酒肆作为集会地点,还特意置办一身行头。
做这些面子工夫,目的就是要让老弟兄们看到,他现在混得不错,最起码手头宽裕不少。
沾老陈的光,陈雄有个官籍身份,不用承担赋役,一经入伍便授予队主武职。
如果一切按照原本轨迹发展,他现在应该是李神轨麾下幕僚,出征时担任幢主。
将来在李神轨举荐下担任更高职位,身上烙下“顿丘李氏”印记,一辈子和李神轨绑在一块。
在别人看来,他就是得到李郡侯青睐,年轻有前途的青年武官。
如今他彻底脱离李神轨,本队兵卒也受牵连悉数调离。
今日重新聚拢旧部,目的还是要招揽众人重回麾下,当然要表现得光鲜亮丽些。
一个寒酸落魄之人出来招募部下,有谁会信得过他?
一番七嘴八舌地寒喧过后,陈雄招呼众人落座。
他居中上首,馀下九人分坐两边。
一帮厮杀汉聚会没那么多规矩,怎么舒服、痛快就怎么坐。
场面有些东倒西歪,气氛却相当热烈。
众弟兄兴致高涨,随着酒菜到位,嗓门声调逐渐拔高。
“此前受我连累,害得诸位调离旧属,养马、做里吏、守舟桥、当河工甚至去了太府寺挑薪担柴”
陈雄语气低沉,“咱们厮杀汉不能上阵杀敌,反倒去做那些个伇夫隶户从事的贱业
大眼说与我听时,我心里当真懊悔万分!
是我对不住诸位!
这三碗酒,权当赔罪!”陈雄举碗连干,一口气不带歇息。
年纪最长的老大哥王三铠说道:“当日在那永宁寺里,我们根本不知队主勋券遭杨元让篡改,南阳战功尽数遭到侵夺!
直到队主抱起酒坛子往自己身上浇,不顾小沙弥劝阻冲出僧舍,我们才晓得发生了何事”
慕容大戟道:“若不是毛大眼堵住僧舍院门,李武安在一旁苦苦相劝,我们几个定要跟随队主,将那杨元让狠揍一顿!”
毛大眼撇撇嘴:“都是队主吩咐的,咱也是奉命行事。”
李武安道:“永宁寺之事,掺和的人越多越糟糕,队主不让咱们插手,也是为弟兄们性命着想。”
众人默然不语。
陈雄好歹是官籍出身,有个在司农寺任职的八品官父亲。
陈元康陈司马那样出身显赫的士族子弟,和陈雄还是同宗亲属。
陈雄家世虽比不得杨元让,可跟他们这群军户子弟一比,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将来发展、境遇截然不同。
陈雄大闹永宁寺,打掉杨元让门牙,扔进廷尉监牢关押七日,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换做他们,早就削籍问罪,轻则叛个流徒边镇,重则死在监牢里。
当日永宁寺之事,陈雄不让他们插手,也是为他们好。
奚勇恶狠狠地道:“大不了队主带着咱们,也学学当年的羽林禁军,冲进杨氏府邸,把那杨元让一顿暴殴,再放把火烧掉府宅!”
陈雄看他眼,“当年张彝父子触怒的是整个禁军,和杨元让侵夺我军功完全是两码事,岂可混为一谈?”
身材魁悟,曾是力役出身的赵石嘲笑道:“当年朝廷是怕羽林禁军闹事,才不敢问责过重。
你这野狄,难道朝廷还会怕你不成?”
奚勇攥着拳头:“可惜没机会去怀朔,不然老子也去投那破六韩拔陵,杀他几个公卿王侯,叫朝廷知我奚勇大名!”
赵石猛拍案几:“这话倒是说我心坎里!若不是父母妻儿还在洛阳,我也宁愿去投义军!”
“李郡侯纵容杨元让侵夺队主军功,也让咱们这一队弟兄没了盼头!
原本还指望着,南阳连番血战打退梁军,回到洛阳,朝廷怎么着也会赏赐几匹绢,再不济至少免除我一家半年赋税
没成想,三日酒肉就给打发了!”张戍耕叹了口气。
“说的是!咱一张肚皮能吃多少?李郡侯若果真对咱们好,就应该赏赐些下来,许咱们带回家,也让父母妻儿享享口福!”周二弩摇摇头。
宇文禾拱手道:“永宁寺之事,队主不必放在心上。
李郡侯鄙薄我等军卒,留在他麾下效力卖命,最终也换不来一份前程!”
众人七嘴八舌,没有因为受陈雄牵连,被李神轨赶出中军而迁怒记恨。
他们对李神轨早有不满,心中的怨气甚至延伸到朝廷身上。
一句话,朝廷留给他们的活路越来越少。
积怨已深,人心思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