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雅年在家中吃了顿饭,正午刚过便匆匆出门。
新任大司农袁翻走马上任,听老陈抱怨规矩很多,白天回趟参佐廨也得掐着时辰。
陈宁下午还要前往官学堂,也随老陈一块出门。
陆稚不放心娘家,收拾完小院带着陈月芝去了殖货里。
有一队钩盾署马车正好要到殖货里置办苑囿器具,陆稚娘俩正好可以顺路搭便车。
眼下东郭小市附近,殖货里、孝义里都不太安生。
陈雄和她们约定时辰,傍晚夜禁之前去把母女接回。
小憩片刻,陈雄抹把脸坐在院里,准备仔细研读《武侯新书》。
陆氏家里鲜少有相关兵法典籍,这一卷还是老陈从官署里找来。
“夫兵权者,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陈雄很快静下心读书。
前身虽然武技不错,也算粗通营务,可正经兵法理论没学过多少。
既然一心谋求武职,兵法韬略还是要尽可能多学一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
当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时,陈雄才从埋头疾书中回过神。
日头已经偏西一大截。
好在前世还算有些古文功底,除一些生僻隶字看不太懂,书中内容倒算勉强读通。
只是看懂是一回事,领悟是一回事,活学活用又是另一回事。
院门再度敲响,陈雄这才起身开门。
“小叔父”
陈元康站在院门外,牵着一匹马。
陈雄往巷道里看了看,没有马车仆从,他是一个人来的。
“长猷这是被哪家娘子迷了去?怎地眼圈发黑精神萎靡?”
陈雄招呼他进屋,还帮他把马拴好。
陈元康牵强一笑,“小叔父莫要逗弄我了”
两人在院中坐下,陈元康咕咚咕咚喝完一瓢水,神情痴怔地默不吭声。
陈雄自顾自翻阅书卷,等着他先开口。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自问对好大侄还算了解。
简单概括,一个理想主义的有志青年。
按照孝文帝制定的姓族等级,所谓高品者入姓,低品者入族。
高门右姓可称门阀,低品小姓只称士族。
冀州广宗陈氏一族,可算作县一级士族。
陈雅年之父陈希,正是广宗陈氏派往广川县打理宗族产业的代表。
十馀年后陈希在广川开枝散叶,这才有了陈雅年一支。
作为陈氏分支,广川陈氏支房只算是县级豪强,连士族都算不上。
元愉赴任冀州,辟召陈雅年为幕僚,这一支陈氏才算有了品官身份。
一般逻辑下,这一支陈氏以陈雅年为锚点,经过两三代人发展,顺利的话能做到州郡佐官。
到那时广川陈氏可算独立门户的新兴士族。
现在嘛,老陈也不过是八品微末小官。
广宗、广川两支陈氏宗族,还是以嫡系子弟陈元康为宗族官品最高者。
陈元康世代享受门户荫庇,可以说沐浴在大魏皇恩下长大。
他对大魏自有一颗报效之心。
如今他一脸愁容,一看就是忧国忧民的神情。
“小叔父神算,云州道路阻绝,援军不至,刺史费穆冒险出城,意图率军突围,不幸大败于破六韩拔陵
如今费穆七千兵马粮杖尽没敌手,单骑投奔秀容川,向契胡领民酋长尔朱荣求援去了”
陈元康满脸苦涩,“广阳王元渊临危受命,再度赶赴五原组织兵马阻击叛军
蠕蠕王阿那瓌也应朝廷所请,率军南下协助剿贼”
陈雄手中笔一顿,抬起头看着他,“所以长猷面带愁容,精神委顿,就是因为北境战败?”
陈元康道:“云州陷落,北境皆没,六镇叛军声势浩大,难道不足以让人揪心?”
陈雄失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自李崇当年率领十馀万大军,深入漠北追击蠕蠕无功而返,天下人就都知道,大魏中军,早就不是当年扫北灭南的无敌之师!
军队建设与朝廷上层紧密相关,究竟是哪方面出了问题,长猷心知肚明!
所以你告诉我,六镇叛军横扫代北诸州,有何好奇怪的?
六镇府户常年守边,凭何会败给洛阳这帮勋贵豪奢?”
陈元康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变幻,终究是长叹口气。
陈雄搁下笔,笑道:“去年你跟随李崇到过六镇,那里的情形你比我更清楚。
六镇府户心中积怨太深,如今爆发出来,定然是江海洪流席卷之势!
就算你现在告诉我,叛军已经攻入了中山、定州,马踏河北我也不奇怪。”
陈元康苦笑道:“难道朝廷当真就无力平叛,任由叛军肆虐?”
陈雄道:“无须着急,蠕蠕王阿那瓌这一次定会倾力助战,还有广阳王亲自前往坐镇。
局势还有转圜馀地!”
顿了顿,陈雄又道:“还有秀容川的尔朱荣,这一位可是专打六镇叛军的好手!
有尔朱荣在,并州乱不了。”
陈元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陈雄一番话,让他有种深受点拨的感觉。
很奇妙!很诡异!但感觉骗不了人!
小叔父竟然能站在天下大势的角度指点他!
他陈元康十五岁就荫庇出仕,进入郡府担任主书令史。
小叔父十五岁从征,简牍书卷都没读过多少。
论武技,小叔父一只手可以杀死他十次。
论学识,陈元康不认为自己比小叔父差。
三年来,一直是他在各方面指点小叔父。
今日却反被指点了!
陈元康甚至不觉得突兀。
因为小叔父说的话,不论预测、分析、判断都是对的!
这当真神了!
陈元康眼神都变了。
此刻小叔父在他眼里,好象会发光,夺目耀眼,令人难以直视!
陈雄一脸淡定。
能让好大侄显露崇拜目光,让他内心有着小小窃喜。
毕竟好大侄的才学,在整个洛阳官贵圈子里都小有名气。
默然了片刻,陈元康低声道:“小叔父不愿出仕东平王元匡,随他前往青州赴任,是为了留在洛阳,为临洮县主效力?
前些日永和里之事,是小叔父所为?”
陈雄挑了挑眉头,好大侄这洞察力还真是厉害。
“不错!”
陈雄倒也没想瞒他,瞒不住,也没必要。
陈元康道:“小叔父一家虽和县主有渊源,可县主毕竟只是宗室女,就算能搭上太后,可对小叔父也很难有实际助益”
陈元康不认为元明月是好的投效对象,这一点陈雄完全能够理解。
“我不似长猷,有才学、名气,有官职、爵位,已经在洛阳积攒下一定人脉。
我没得选,县主是我能接触到的最好选择。”陈雄淡淡道。
陈元康默然不语。
他突然间明白,因为父亲陈终德的荫庇,已经让他在仕途上跨越一大步。
他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评价小叔父的选择。
如今的他,在洛阳也只是一个优秀后进晚辈,没什么实权,自身也需要权贵人物的赏识、提携。
上一次接触到东平王元匡,相谈下来还算愉快,这才有机会推荐小叔父。
像元匡那样温和耿介的宗室王公可不多。
可惜元匡刚离开洛阳就染病,听说情况不太好。
小叔父没有选择元匡,现在看也是对的。
“我猜临洮县主冒险刺杀蜜多,是为了讨好太后。
此事风险不小,全凭太后喜好。
小叔父若想一步登天,只怕不太容易。”
陈元康尤豫了会,说出自己的判断。
陈雄笑道:“我只求禁军武职,不敢奢望太多。”
“小叔父想重返禁军?”
陈元康一脸疑惑,“可之前小叔父明明想举家离开洛阳”
这问题反倒让陈雄沉默了。
解释得越多,越容易惹人生疑。
他可不想现在就对陈元康解释,什么叫做黄河潜泳大赛。
陈元康也完全想不到,两年后的尔朱荣,将会有多么恐怖。
“阿爷说,山河破碎、社稷沦丧,一味逃避不是办法。
何况四方离乱,又有何处是安然之乡?
洛阳中州,大魏气运所系,也是英雄用武之地!
假若乱世无可避免,提三尺剑投身疆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纵使身死也不枉为人一世!”
陈雄仰着头,说出了一番明志之言。
“说得好!叔祖说得好!”
陈元康连连点头,丝毫不怀疑这番言语真假。
“我辈生在这四方多事之时,本就不该贪图苟安!
既然学得先贤之道,沙场内练就一身杀人技,就该施展平生所学,仗三尺青锋横行一世!
凭一己之能安国家、定社稷,方不负大丈夫之名!
若如此,纵使身死亦无悔矣!”
陈元康满脸动容,“希望有朝一日,我与小叔父能携手并肩,于这乱世里闯一遭!”
“一定会有那一日的!”陈雄也咧嘴笑了。
吸引陈元康这样有抱负之人,就不能用女人、财富、权势地位这些“庸俗”说辞。
他志向远大,有安民报国之心。
陈雄只有展现出同样的抱负,才会让他认为和自己是一路人。
收服好大侄需要更加走心,今日这第一步已经顺利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