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训宫位于后宫以北,大小殿宇十馀座,官署、寺院一应俱全,乃是一座相对独立、完整的宫城。
本朝以来,一直作为胡太后寝宫,也是大魏皇权真正的内核所在。
元诩乘舆到来时,宫门口已聚拢不少人。
抚军将军、领尝食典御、崇训卫尉卿成轨。
车骑将军、左光禄大夫、光禄勋卿王温。
前军将军、长水校尉、领黄门令平季。
三大最具实权的阉官一齐到场。
曾经,他们都是大阉官、司空刘腾屁股后边的跟班小老弟。
两年前刘腾病死,他们又果断重新投入胡太后麾下。
在不久之前,废黜元叉、清洗逆党的活动中,三人争先恐后调派兵马捉拿逆党,提供不少“党羽”线索,杀了一批攀附元叉的“谋逆”反臣。
就这样,胡太后二度临朝,三人居功至伟,一跃成为宫城禁中独当一面的亲信干臣。
元诩走落车舆,一眼便看见成轨、王温、平季三人。
还有宫门口站成一排的内廷宿卫。
那些军士有的隶属崇训卫尉卿,有的隶属长水营,归成轨、平季调遣。
就是不归他这位大魏天子指挥。
元诩目光一沉,握紧手中玉首天子佩剑,大踏步往宫门口走去。
气喘吁吁赶来的谷会、邵达二人,见天子已经走到了崇训宫门前,相视一眼面若死灰。
“即便拼上你我二人性命,也不能让太后当真恶了陛下!”
“母子若是刀兵相见,天下礼法尽丧,国将不国也!”
二人满脸悲愤,同时在心里下定决心。
“叩见陛下!”
三大阉官并同宫官、内侍跪倒在地。
“让开!朕要求见太后!”
元诩冷眼扫过三人,毫不掩饰厌恶之意。
三人虽帮助太后铲除元叉,却也成为太后爪牙,反过来对他处处限制。
若是亲政掌权,首先要杀的就是这三个阉奴!
成轨自顾自地站起身,揖礼笑道:“太后与几位尚书有国事相商,晚些时候自会召陛下相见!”
元诩握紧佩剑踏前一步:“既是国事,朕更要当面聆听太后教悔!让开!”
王温、平季和其馀宦官、宫人也悉数起身。
“陛下尚且年幼,只须在显阳殿潜心读书,国事自有太后掌理!”王温皮笑肉不笑。
平季佯装责备道:“陛下怎地又穿一身窄袖戎服?
高祖孝文定制,鲜卑戎衣不再作为天子常服,只在秋狝冬狩、校阅六军时所穿。
若是太后见到陛下这一身,只怕会不悦,陛下还是赶快回去换穿常服再来!”
元诩怒喝:“我大魏马上得天下,高祖之前,历代先主身穿裤褶戎服祭天乃是常例!
朕素好武事,以祖宗戎服作为常服有何不可?”
平季笑道:“陛下此言差矣。正因国家起自塞北,多年来礼制不备,才有高祖南迁定制!
大魏一统万方,非鲜卑一族之国,既承华夏正统,自当以汉家礼制为纲常!
昔年高祖苦心改革,用意正是在此!”
“难道陛下否认高祖定洛之功?章服仪制易汉之革?”王温阴恻恻一笑。
成轨淡淡道:“陛下尚未亲政,便想推翻先祖革新之制吗?”
元诩脸色骤变,指着三人:“你们、你们”
元诩毕竟年少,论口舌之利哪是三个老阉宦对手。
谷会、邵达赶来,正好听到三人给天子下套,急忙上前,赔着笑脸道:“三位常侍误会了!误会了!
陛下是追慕先主鼎定天下之功,故而寒暑习武不辍!”
“褶衣戎服乃大魏公卿士民常用服饰,陛下穿来习武所用,有何不可?”
王温“嘿”地冷笑一声,扫了眼二人不再说话。
平季微微一笑,对二人拱手,也不再言语。
成轨站在二人中间,一脸悠哉淡定。
谷会、邵达这番话,及时堵住了元诩言语漏洞,让三人没有再揪住不放。
元诩却不肯罢休:“总之今日,朕非见太后不可!”
他攥紧佩剑,愤怒扫过三人。
只可惜,他的天子之怒没有让三大阉官感到害怕。
相反,三人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他。
元诩俊脸通红,少年人敏感又脆弱的自尊,让他再难忍受这种被“孩视”的感觉。
正当他不顾谷会、邵达劝阻,想要拔出佩剑硬闯宫门时,又有一名漆纱笼冠、一身大袖黑袍的阉官走来。
这阉官两鬓霜白,身形有些佝偻,走得很慢,象是在宫禁之内闲庭信步。
“苻公!”
成轨、王温、平季三大阉官齐齐拱手,往两边各退了退。
一众宫官、宦寺低着头神情敬畏。
黑袍老阉摆摆手,排列在宫门口的内廷宿卫立即整队回宫内值守。
元诩见到他,脸色微微一变,心头怒火也强自压下。
谷会、邵达急忙行礼,同样口称苻公。
“奴婢苻景,参见陛下!”老阉恭躬敬敬跪倒叩首。
“苻卿请起!”
元诩叫不出苻公之称,转而以卿表示敬意。
中常侍苻景,太后身边伺候最久、最受信任的阉官。
如果说,后宫有谁能代表太后发声,那只能是苻景。
“还请陛下回去吧,太后今日不会见你。”苻景声音温和。
苻景摇摇头,声音放轻:“太后单独召见郑俨。”
说完这句,苻景闭嘴不言。
元诩脸色猛地涨红,攥紧佩剑的手捏得发白,眼里迸射出极大恨意。
苻景轻声道:“明日晌午,陛下再来请见,老奴为您通传!”
元诩咬着牙,脸色几度变幻。
他扫过成轨、王温、平季三人。
突然,元诩拔剑刺向王温身边一名小黄门!
许是紧张、许是武艺生疏,元诩本想刺那小黄门胸膛,却只是刺中骼膊!
小黄门下意识躲开,天子剑刺破他的衣袖,割伤手臂。
小黄门吃痛惨叫,捂着骼膊倒地,一脸惊恐地看着元诩。
元诩羞恼之下还想举剑砍杀,将那小黄门当场斩死。
谷会、邵达死死抱住他,大声疾呼劝阻。
成轨、王温、平季三人脸色陡变难看!
天子杀小黄门,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苻景皱眉看着,叹口气摇摇头。
数十名崇训宫宿卫冲出宫门,将元诩团团围住!
宿卫们身上铁铠甲叶哗啦啦作响,一个个摁住佩刀目光凶狠!
他们都是太后养的兵,可不会管面前之人是不是天子。
元诩脸色唰地变白!
愤怒、无力、恐惧让他浑身发僵、发冷,连手中天子剑被邵达夺去也浑然不觉。
霎那间他才明白,所谓天子、皇帝、大魏之主,不过是放在他身上的头衔而已。
大魏真正的主人,是他的母亲胡太后。
苻景勃然大怒:“放肆!天子御前,谁敢无礼!?还不退下!”
一众宿卫尤豫了下,看向成轨、平季。
苻景怒视二人,“怎么,我的话不管用?”
成轨急忙挥手示意宿卫撤退。
平季赔笑道:“苻公说笑了,您老的话就是太后的话,奴婢岂敢不听?”
苻景重重哼了声,搀扶着元诩低声道:“老奴恭送陛下~”
元诩如木偶般,浑身僵硬地坐上乘舆
谷会、邵达向苻景连连道谢,簇拥乘舆狼狈离去。
苻景叹口气,对三大阉官道:“都散了吧,今日之事,少嚼舌头!”
三人连忙行礼称喏。
苻景对王温身边,那名倒楣小黄门招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黄门跪倒,声音哆嗦:“奴婢、奴婢刘思逸”
苻景笑着点点头,指着他对王温道:“回头提一提,做个中黄门,赏十匹绢,我来出!”
王温忙道:“苻公说笑了,哪能让您老破费!奴婢再穷,这点钱还出得起!”
他踢了脚刘思逸:“苻公抬举你,算是撞了大运,还不谢恩?”
刘思逸咚咚叩首,满脸泪流:“奴婢叩谢苻公!”
苻景道:“临洮县主入宫求见太后,你去迎一迎,半个时辰后带县主觐见!”
“奴婢遵命!”
刘思逸爬起身抹抹脸,顾不上骼膊流血,匆匆往东华门赶去。
“你们三个,对手下奴婢都好点,将来人家发达了,才会念你们的好”
苻景慢吞吞走入宫门。
成轨、王温、平季三人簇拥在身边。
“苻公教悔,咱们一定听!”
“苻公真是活菩萨啊,难怪小奴们都喜欢跟着您老~”
“咱们和苻公一比差远了,今后还得跟着苻公多多求教才是”
两道巨型宫门缓缓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