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东郭小市,一处河工、力夫聚集的草棚茶肆。
陈雄带着毛大眼、李武安,和阳令鲜在此碰头。
河工力夫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大声说笑。
几个满脸蜡黄、身材干瘪的伶奴,盘坐在几张案桌拼凑的“舞台”上,有气无力地唱着小调,只为换取粟米三升。
周遭环境嘈杂喧闹,却丝毫不影响陈雄几人反复讨论计划。
“你出狱当日,李神轨之父李崇病逝
前日太后、天子相继下诏,对李崇府邸大加抚慰,指派僧慧、蜜多道人共同为李崇举办超度法事
我已打听清楚,法事定于六月初二举办,地点就在永和里李氏宅邸
我们就定于当日动手!”
阳令鲜语气难掩兴奋,和他平时一副温文尔雅之态极不相符。
说完,阳令鲜端起茶碗饮了口。
粗劣陶碗磨得嘴皮疼,喝进嘴里的茶汤有股子泥味。
阳令鲜强忍吐出的冲动,挣扎着咽下肚,默默把陶碗推到一边。
他抬起头看了眼这间草棚茶肆。
周围进出的,都是些洛水漕渠上为商贾做工的力人,算是洛阳城良人阶层里的最下等。
陈大郎挑选的这处碰头地点,偏远低调不惹人眼,就是条件太过寒酸了些。
他一个北平阳氏子弟,就算当年士族身份被革除、官职被剥夺,人生最为惨淡之时,也不曾落魄到和这些白丁力夫厮混到一块。
洛阳小市汇聚众多南迁移民,以漕运、水产贸易为主,也被称作鱼鳖市。
活跃于小市的百姓,大多属于百工杂户,阶级地位较为低下。
若非陈大郎提议,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足这种地方。
阳令鲜话说完,衣袖遮了遮鼻子。
草棚里一股子浓酸汗味混杂鱼虾腥味,闻之实在令他不适。
陈雄倒没这么多讲究,仔细思索着阳令鲜的话,周遭呜嚷声几乎听不见。
他让毛大眼捡些石子、木棍、草叶在案桌上摆放起来。
“李氏府邸位于永和里,这地方官贵云集,乃是洛阳城有名的‘贵里’,白身庶民轻易不得进入!
若要趁蜜多道人出宫,前往李神轨府途中动手,首要关键是想办法让我三人提前进入永和里!”
陈雄根据阳令鲜描述,大致把李神轨府邸周围街面、道路、邻宅摆出个示意图。
阳令鲜道:“此事我已有安排。六月初一当晚,你们三人将会以净人(清运工)身份进入永和里。
按照规定,一应贱役须得在巳时正(上午十点)之前,走东门离开永和里。
法事通常会在未时(下午两点)举行,蜜多道人必定会在辰时(上午八点)前出宫抵达李神轨府上。
算下来,你们只有一个时辰,且机会只有一次!”
陈雄盯着案桌上,石子、木棍拼凑成的方位图沉吟不语。
头一晚进入永和里,他们有近三个时辰的时间踩点、熟悉环境。
蜜多道人奉天子诏令前来主持法事,想来动静不会小,只要一入里门他们必定会知晓。
阳令鲜计划看似可行,且成功几率不小。
不过陈雄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
蓦地,他想起在永宁寺时,亲眼见到僧慧乘坐莲台、大摆仪仗到来时的情景。
当时那女尼身边,可是有一队披甲挎刀的内廷禁卫保护!
“僧慧出行,沿街有侍御郎护卫。
蜜多道人乃是天子宠臣,出宫在外,身边难保不会有宫城禁军!
届时,若蜜多身边果有甲士,我们又该如何动手?”
陈雄紧盯着阳令鲜问道。
毛大眼、李武安也看着他。
阳令鲜捻着须,略作沉默,“这便是此次计划最不确定之处!
天子自知太后厌恶蜜多道人,故而极少让他出宫。
偶尔出席沙门法会,也会派遣禁中宿卫贴身保护。
此次蜜多前往李神轨府上举办法事,天子会否派遣禁卫跟随,谁也无法预料!”
陈雄眼皮子跳了跳,沉着脸不吭声。
看来不论他们计划得多完美,都无法避免意外状况出现。
而丁点意外、风险对于他来说,轻则横死当场、重则毁家诛族!
阳令鲜看着他:“届时,若蜜多身边果有禁军,动手与否由你自己决择!
只是事前说好,县主与你之约定,只有取得蜜多首级方才作数!”
陈雄轻哼了声,“阳世叔放心,若事情不成,自不敢劳烦县主为我谋官!
大不了我回中军继续做个小队主。
只是可惜啊,县主一心想摆脱侯氏,到头来却注定希望落空”
阳令鲜脸色略显不自然,本想端起陶碗掩饰尴尬,手伸到一半又尤豫缩回。
那等力夫所饮之粗劣茶汤,他实在难以下咽。
陈雄一直紧盯着他。
见他这副模样,越发肯定,方才这家伙没有说实话。
他的计划一定还有所隐瞒!
“阳世叔,做完此事,不论成与不成,你和我一家乃至县主,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县主为讨好太后、摆脱侯氏不惜得罪天子,想来不会把宝押在我一人身上!
除了我三人,阳世叔还有何后手?还请实言相告!”
陈雄语气倏冷,态度很明显。
如果阳令鲜再玩心眼,对他有所隐瞒的话,这事儿他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事关生死,容不得半点疏漏。
他必须听到阳令鲜口中完整实话。
阳令鲜缩在袖袍里的拳头紧握了下,又缓缓松开,面上浮现些许苦笑。
这就是陈雅年口中“老实憨厚”的好儿子?
依他看,此子机敏狡诈,跟老实憨厚半点不沾边!
阳令鲜尤豫了会,“我有些安排的确没有透露,倒也不是什么杀招、后手,不过就是几个家养僮奴,会暗中协助你们”
陈雄有些恼火,果然被他猜中了。
“具体有几人?是何来历?如何配合?”陈雄冷冷问。
阳令鲜道:“五人左右,俱是县主兄长、前临洮王元宝月留下的心腹仆奴,忠诚可靠!
按照计划,假若你们三人无法得手,这五人会再找机会出手~”
陈雄差点气笑了,这哪里是配合,分明是藏在暗处准备补刀,甚至是灭口!
阳令鲜自知理亏,忙道:“陈大郎莫要误会,这五人对你们绝无恶意!
假使状况凶险或是出现伤亡,或许还能救你们一命!
为稳妥起见,不得已有所隐瞒,还望见谅!”
阳令鲜拱手,一脸歉然。
陈雄起身和毛大眼、李武安走到一旁嘀咕了几句,决定暂且不计较此事。
站在阳令鲜立场,如此行事倒也无可厚非。
两路刺客出击,且以他们三人为主,一来可以打敌人措手不及。
二来可以尽量保全“自己人”。
毕竟那五名藏在暗处的僮奴,才是元明月和阳令鲜最信得过之人。
陈雄道:“距离六月初二还有四日时间,还望阳世叔尽力打探宫中消息。
若能确定蜜多道人身边有无禁军护卫,我们的胜算还能提高不少!”
“这是自然!你放心,我必定抓紧打听!”阳令鲜道。
陈雄点点头,“既如此,就暂且按照今日所议执行计划!
这几日若有变故,你我再在此处会面!”
说吧,陈雄懒得再搭理他,带着毛大眼、李武安扭头离开草棚。
阳令鲜目送三人背影消失在满街人流之中,缓缓坐下,苦笑着摇摇头。
这陈大郎表面粗犷,实则缜密细致,几次接触下来越发让他惊讶了。
“此子若诚心为县主效力,今后倒也不失为臂助”
阳令鲜陷入沉思。
他想在这诡谲凶险的洛阳城重新立足,没有可靠帮手可不行。
陈雄年轻勇武,又有陈雅年这份旧日香火情,原本应该是一位极好的合作对象。
只是,陈雄此子似乎并不容易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