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雄骑着驴子来到金墉城北。
他天不亮起身,赶在破晓时分夜禁解除,跟随第一批出城人潮从建春门出发,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金墉城位于洛阳西北郊,原本是曹魏、西晋两朝别宫。
八王作乱时期,这里成为控制洛阳的重要屯兵所。
孝文帝迁都,重筑洛阳城,使得金墉城与新建后的洛阳城连为整体。
如今,金墉城集宫室、营垒、仓储为一体,算得上洛阳北郭的一座大型卫星城。
陈雄站在城外遮眼望去,高耸城墙之后,楼宇重阁层层叠叠,一座座宫殿庑顶翘檐挑脊。
凭他的身份,肯定进不去金墉城。
此行目的也无需进城,而是位于金墉城附近的“军坊”。
军坊并非单指某一个里坊。
凡军户聚集之地,都可称作军坊。
金墉城附近就是一片大型军坊。
生活在这里的军户,一部分本身就承担戍守金墉城的职责。
陈雄牵着驴子走进其中。
相比起洛阳城内,陈雄去过的其他里坊,这里象是另外一个世界。
没有坊墙、没有道路规划,没有里正、里吏管理。
放眼望去,茅屋、窝棚连片望不到边,所谓道路仅仅是两片茅屋区、窝棚区之间留出的空地,狭窄处仅仅只供一辆马车通过。
陈雄行走在一条窄道里,两侧密密麻麻的低矮茅屋窝棚。
偶有一两间土木为主体的屋子,已经算是这里的富室之家。
巨大嘈杂声将他烟没。
中原官话和代北鲜卑语交织。
有挑着菜担、薪柴的小贩沿街叫卖。
有挎刀背弓的军汉从驻地回家。
有十几户人家共用一口水井,打水的妇人因次序问题争吵不休。
其中不少妇人背上裹着娃娃,娘俩都是一脸干瘪蜡黄。
妇人们瘦瘦小小,大多穿小袖褐衣,繁重体力活让她们神情显得麻木。
谈不上容貌,她们也无闲心关注自己的长相。
她们只是艰辛、努力地活着。
几个只穿胫衣、系着兜裆布的娃娃赤脚跑过,溅起坑洼路面的黄泥浆。
空气中弥漫一股人畜粪便的秽臭气,一股浓浓土腥气。
陈雄一路走一路看,从好奇到震惊,再到沉默。
别人也在看他。
只因他牵着一头驴子,他身上灰白色的细麻裤褶干干净净。
他肤色稍显黝黑却十分健康,体格十分健壮。
这是吃得饱饭、没有饿肚子的标志。
别人一眼就看出,他大概率不是军户,不是士息子弟。
他不属于这片军坊。
毛大眼家靠近金墉城东墙,辟有一小片菜地。
见到他时,这家伙正赤膊挥舞锄头,吭哧吭哧地刨地。
一个佝偻腰身的老妪坐在土埂边编草鞋。
陈雄喊了声,毛大眼疑惑地看来。
看清楚谁在叫他,这家伙锄头一扔一脸狂喜地跑来,跟跄着差点没滑进粪溏里。
“队主你还活着!?”
“”
陈雄咧咧嘴。
毛大眼话出口才觉不对,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嘴巴子,嘿嘿笑个不停。
“正事一会再说。”
陈雄看向旁边老妪,“这位是你阿母?”
“是我阿母,眼睛不大好,腿也站不稳~”
毛大眼笑道:“阿爷和两个兄长都死了,家里只剩我娘俩!”
陈雄拍拍他肩膀,走到老妪面前蹲下,同她问候几句。
老妪神智似乎也有些不清,支吾着说不了一句完整话。
毛大眼笑道:“前些年征伇,背土篓子摔了脑袋,有时连我也不认得!”
毛大眼背起老妪,带着陈雄回到家中。
两间土屋两间窝棚,围成一个小院。
“队主也知道,我这人好酒,挣得些赏赐,除了带阿母看大夫,剩下的大多便宜了永平里的娼婆们”
毛大眼讪笑着,“待会我带队主去李武安家,再去开茶肆的馀老二家里切点猪肉,咱弟兄好好喝一顿!”
驴子背上挂着的褡裢袋里还有三张白饼,陈雄取来留给毛母,又摸出几枚好钱塞给毛大眼。
比起时下底层百姓所用的铁钱、掺沙钱,这几枚铜板可算是价值不菲的硬通货。
临走时,毛母哆嗦着把一张白饼撕碎泡在热水里,搅和着吃得津津有味。
“阿母一沾油荤就坏肚子又吐又泄,就算我挣得赏赐回来,她也没福分吃点好的”
毛大眼等老母吃完躺下睡着,合拢院门带着陈雄往北城墙附近走去。
路上,陈雄得知二人近况。
从永宁寺归营后,二人照常回到家中。
过了两日,幢主司马多遣人传话,隶属他一队的兵卒尽数打散,调离本幢,分往其他营伍。
李神轨迁怒之下,连这一队跟随他南阳战场杀敌立功的老卒也不要了。
“我运气差,分到南中府,过不了多久,就得带上阿母迁往梁县
李武安那小子运气好,就留在金墉城
听说司马幢主也不好过,李郡侯狠狠责骂了他,差一点连他也赶走了”
陈雄歉咎道:“是我连累了本队弟兄和司马幢主”
毛大眼直摇头:“李郡侯在南阳许诺的赏赐,一件都没兑现,弟兄们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以为拿永宁寺里一点酒肉,就能让咱们替他卖命?
呸!走了也好!
我猜司马幢主也想走,只是得罪不起李郡侯罢了”
陈雄听得满心无语。
李神轨好歹也是带兵之人,难道不知军心士气可不是靠空口白牙来支撑。
将士们在南阳血战击退南梁军队,回到洛阳应有的赏赐无法兑现。
其他几支兵马也就算了,司马多这一幢可是他带了两年的旧部。
靠着永宁寺几日酒肉吃喝就完事了?
这就是胡太后倚重的将领重臣。
说白了,李神轨这样的高门子弟,根本不把底层兵士死活放眼里。
如果朝中掌兵之人尽是如此,谁会为他们死心塌地地守卫洛阳城?
尔朱荣带着万八千兵马就能打进洛阳城,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带阿母去梁县倒也没啥,就是舍不得队主和弟兄们
跟着其他人,哪有跟着队主上阵杀敌来得痛快!”毛大眼一脸遗撼。
陈雄笑道:“不急,等见了李武安,我们三个再坐下来细细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