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厅宽敞,不便于密谈。
元明月离去后,阳令鲜带着陈雄父子来到中庭附近一座小亭。
有仆人送来一壶冰镇石榴汁。
阳令鲜为父子俩各盛满一碗,屏退四周仆从,这才坐下准备谈事。
陈雅年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里微一咯噔,抛给陈雄一记眼神,暗示他不要胡乱开口。
“我后面要说的话,涉及到县主私事,还请恒谦兄、陈大郎务必严守口风!”阳令鲜正色道。
“元正放心!你与我相识多年,难道不知我平生为人?”陈雅年道。
阳令鲜看向陈雄。
不等陈雄开口,陈雅年道:“我家大郎最是老实憨厚,更加不会乱嚼舌根!”
阳令鲜抿了口石榴汁没有说话。
方才这陈大郎看县主的眼神,可是一点不老实
“既如此,我便从月前太后召集宗室,到华林苑游玩说起”
阳令鲜嗓音低沉,语速舒缓地说了起来。
陈雄喝着冰镇石榴汁,一脸吃瓜样。
没想到,外表光鲜亮丽的临洮县主元明月,婚姻生活竟如此不堪。
难怪适才见她眉宇间好似隐露愁容。
更不幸的是,胡太后有意在侯民死后,继续把元明月嫁给侯氏兄弟。
阳令鲜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很明显。
元明月要嫁给谁,只取决于胡太后想利用她笼络哪方势力。
陈雄仔细回想,关于侯民、侯氏的了解几乎为零。
侯氏大概率是鲜卑勋贵改姓,只是不在八大姓之内,算是边缘鲜卑贵族。
见陈雅年听得认真,陈雄也就强忍好奇继续听下去。
“县主若想脱离侯氏,唯有仰仗太后发话,当前就有一个讨好太后的良机!”
阳令鲜目光微凝,压低声道:“天子宠信蜜多道人,早已惹得太后生厌!
若能除此妖人,定能讨得太后欢心,县主也就能在太后跟前说上话”
阳令鲜把计划和盘托出,慢饮着石榴汁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注视着陈雅年。
陈雄馀光瞥见,老陈举盏的手明显哆嗦了下。
这蜜多道人之名,他倒是有些印象。
北魏时期,“道人”一词泛指出家人,由于佛门兴盛,多数指代沙门比丘。
所以这位蜜多道人是个沙门上师。
太武灭佛之前,“道人统”一职是朝廷专设,用作管理天下沙门僧尼的宗教职务,等同于如今的“沙门统”。
蜜多道人虽不是沙门统,却因天子宠信地位崇高。
对此人下手,稍有风声走漏,便有触怒天子的风险。
胡太后就算想杀蜜多,也不会公开承认凶手是受自己指派。
天子元诩虽未亲政,想在洛阳城里杀一个小官灭其族,也不过是说句话的事。
所以这件事,风险极大。
收益虽高却不一定能实现,还得看胡太后心情。
“县主想派大郎除掉蜜多?以此讨好太后?”
陈雅年压低声近乎于低吼,“元正难道不知此事风险?蜜多一死,天子必然震怒!
届时追查下来,我父子一门岂有活路?”
阳令鲜看了眼陈雄,见其正襟危坐面容沉肃,心里登时对他高看几分。
这陈大郎倒是镇定自若,莫非不清楚个中厉害?倒也不象
阳令鲜沉声道,“此事只要谋划得当,却也不难!
只需陈大郎出手时干净利落些,莫要留下破绽,即便天子震怒也追查不到真凶!
县主可以保证,绝不会在太后面前提及陈氏!”
话音略顿,他又捻须淡笑道:“太后只要蜜多道人消失,至于动手之人是谁,想来不会在意!”
陈雅年喝口石榴汁压压惊,还是摇头道:“此事还是太过凶险了”
“陈大郎,你怎么看?”
阳令鲜转而问陈雄,“县主允诺,事成之后,帮你重入羽林禁军!”
陈雄面皮微微一抽。
他装醉在永宁寺闹事,自毁前程关了七日廷尉监牢,就是为了避免进入内廷禁军,远离李神轨、胡太后这帮腌臜玩意儿。
现在阳令鲜又拿羽林禁军作条件,他心里只想呵呵
不过,倒也不必急于拒绝。
想带领一家子逃离洛阳城,不是一件容易事,还得仔细筹划一番。
如果能借此机会,让元明月给他安排一个能自由进出洛阳城的职务,往来出入就能便利许多。
这年头,出趟远门可是件大工程,同行之人越多,工程量越大。
车马、被服、食物、路线、财资须得准备,各处关、津过所官凭得有。
如果打定主意去晋阳,如何顺利通过富平津桥抵达河内郡,就是摆在面前的首要难关。
也许还得招募几个可靠仆佣,一路上也好有个人手调度。
如果能提前在洛阳城外布置一处据点,补充车马水粮,上路以后才能更加从容。
陈雄粗略估算,光是这几条准备下来,至少需要耗费大半年时间。
元明月身为宗室近亲,人脉关系好歹有一些。
搭上这条线,多少应该能起到些作用。
陈雄拱拱手,“事关重大,可否容我父子回去商量商量?”
阳令鲜颔首:“自无不可!毕竟关系生死前程,的确应该考虑清楚!”
陈雅年叹口气,忍住了直接拒绝的话。
阳令鲜满是恳切地道:“恒谦,县主特意回避,就是担心自己在场,会让你迫于压力无奈应下。
此事有风险、有收益,该如何选,全由你父子决定!”
“恒谦放心,即便拒绝此事,县主也不会怪罪
县主是苦命之人,万般无奈之下,也唯有做好留在侯氏的准备”
阳令鲜相送他父子出府,一路上不停宽慰着。
陈雄听得直皱眉。
这哪里是安慰,分明是给老陈打感情牌,上心理压力!
昔日主公之女深陷水深火热,你陈恒谦见死不救,良心何在?恩情何在?
送别陈雄父子,阳令鲜回到中庭花园。
元明月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望着枝桠上结满的嫩黄花蕊怔怔出神。
“若陈氏父子不愿,不必强求,只当此事从未提过”
元明月轻轻折弯枝桠,细嗅那娇嫩花蕊。
“县主勿忧,仆料陈雄陈大郎定会接下此事!”阳令鲜揖礼,语气凿凿。
“他?”
元明月微蹙眉头,眼前浮现一张冲他咧嘴笑的黑脸。
至于那略显冒犯的目光,她就当作营伍之人不懂尊卑礼仪,不予计较。
阳令鲜笑道:“仆看得出,陈雄此子有野心,不甘于做个小小队主。
他对县主必有所求!
只要有所求,就愿意冒险拼命!”
元明月沉默了会,“既如此,此事全权交由先生决断!”
“县主放心,仆一定不负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