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民在府中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带上一群随从仆婢,乘车出府而去。
阳令鲜在小厅坐了好一会,元明月才姗姗来迟。
她半绾半披散的长发湿漉漉,眼眸红肿略显憔瘁。
阳令鲜看在眼里,心中轻叹口气,翻开帐簿低声禀报:
“禀县主,上月朝廷拨付本季禄米四十石,六分粟、二分米、二分麦,另给绢五十匹,衣料钱十万,多数是铁钱、劣钱
支出方面,往郑俨、徐纥、李神轨、冯太妃处各送织金绮罗两匹”
元明月心不在焉地听着。
等到阳令鲜汇报完毕,她才打起精神接过帐簿翻看了几页。
帐簿条理清淅,各项收入核算准确。
这些,都是独属于她一人的食禄收入。
“往后先生一季报我一次便好,无须月月来报。”元明月勉强露出笑容。
“帐目事关系重大,仆不敢怠慢!”阳令鲜一本正经。
元明月无奈笑笑。
“可惜以先生之才,每日劳碌于这些锁碎家事,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阳令鲜跪坐着,上身微倾:“承蒙县主收留,仆在洛阳才有落脚之地,为县主效力乃仆之本分,自当竭心用命!”
“先生言重了,当年若非受先父牵连,先生也不至于丢官削籍”
元明月幽幽轻叹。
受牵连的何止是阳令鲜这位北平才子。
他们兄妹五人遭宗室除名贬为庶人,监禁在宗正寺一关就是八年。
直到新君即位,太后临朝特赦恩旨,他们兄妹才得以恢复宗室属籍。
几位兄长对父亲当年事讳莫如深,偶有提及也是埋怨痛骂。
可她作为遗腹女,却连父亲样貌都没见过,母亲也在她一岁时病逝
阳令鲜汇报完上月开支,也就没什么紧要事务禀报。
他这位县主家仆,在这座府邸里,能做主的事情极其有限。
毕竟这里是宣威将军府,属于侯民所有。
小厅里安静下来。
元明月心事重重怔怔出神。
阳令鲜本想说些宽慰之言,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只是看着元明月黯然神伤之态,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近日,观县主心情不畅,仆斗胆猜测,县主可是在为华林苑游园当日,太后所说戏言烦恼?”阳令鲜沉声道。
元明月回过神来,轻咬了下唇,“先生也知道了”
阳令鲜略作苦笑,侯固、侯廉兄弟隔三差五往府中跑,大嘴巴聒噪吵嚷,什么话都被他听了去。
元明月眼眸黯然,猛一咬牙道:“我就算死,也不会嫁给侯氏兄弟!”
上月,太后邀请宗室近亲属齐聚华林苑游玩,赏赐了不少绢帛器物。
本以为只是太后废黜元叉,复辟听政以后的一次笼络宗室之举。
却不想在席间,太后半开玩笑似地对她说,若是侯民不幸病逝,将会把她继续嫁给侯氏兄弟。
也就是侯固、侯廉。
那一瞬间,元明月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回到府上就大病一场,前些日才有所好转。
侯氏兄弟是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
自从嫁入侯氏,那兄弟俩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劲,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一样。
最可气、可悲的是,丈夫侯民明知两个弟弟有邪念,却根本不以为意。
甚至乐于见到她在侯固侯廉面前惊慌失措的样子。
一想到此,她就只觉往后的日子黯淡无光,甚至生不如死。
阳令鲜向厅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仆婢靠近。
“县主,仆有一法,或可讨得太后欢心,进而有机会求得太后开恩,让县主不必再受水深火热之苦!”
阳令鲜起身走近几步,躬身揖礼道。
元明月微怔,眼眸涌出几分光彩:“有何妙法?还请先生教我!”
阳令鲜低声道:“县主可知,眼下太后最厌恶者当为何人?”
元明月颦着眉尖:“最厌恶者先生说的是蜜多道人?”
“不错!”
阳令鲜语气灼灼:“太后废元叉,二度临朝称制,可天子已然成年,于理于法都该坐朝理政才是!
可太后独掌权柄,没有半点还政打算。
太后、天子之间的矛盾争斗,已隐约露出苗头!”
元明月回想起华林苑当日所见情形,天子和太后之间,明面上和睦亲近,实则透出些许隔阂之意。
这一对天下间至尊贵的母子,随着元叉倒台,围绕皇权的争斗已渐渐浮出水面。
天子宠信蜜多道人,可太后对此人无比厌恶,且不止一次公开表示过,希望天子远离此人。
可天子非但不听,反倒在宫内辟出一座观宇,让那道人直接住在宫里。
二人如此亲近,惹得太后大动肝火。
若非天子百般护持,此人绝对活不到今日。
阳令鲜目光微闪:“县主若能替太后除掉此妖人,必定能让太后凤颜大悦!
县主再借机哀求,大有机会说服太后放弃此前念头!”
“可我有何手段能耐除掉那妖人?”
元明月语气苦涩,“即便能想到法子,我也找不到可靠之人来行此事”
阳令鲜微微一笑:“县主莫非忘了陈雅年父子?”
元明月怔了怔,“先生是说”
阳令鲜笑道:“陈雅年之子陈雄,其人勇猛剽悍,跟随李神轨出征南阳,连番恶战杀敌夺旗军功卓着!
若非闹出杨氏冒功丑闻,陈雄此次便能凭借军功擢迁羽林禁军!”
见元明月若有所思,阳令鲜踱了两步,又道:“经此一事,陈雄恶了李神轨,想再入禁军,除非走别条门路!
若是县主能安排陈雄入职内廷禁卫,陈氏父子定对县主感恩戴德!
如此一来,便能把陈氏父子重新收归门下!”
阳令鲜揖礼道:“时局动荡,县主想要在洛阳安身立足,麾下不可没有效命之人!
陈雅年文采风流,陈雄勇猛善战,此父子二人若能为县主效力,定不失为一大臂助!”
元明月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在小厅里徘徊着。
“此事风险不小,若走漏风声,必定触怒天子!
天子若降罪,连我也性命不保!
太后不愿与天子激化矛盾,想来也不会插手!
陈雅年能从当年罪案脱身实属不易,我不愿再连累他父子”
元明月叹息着摇摇头。
阳令鲜笑道:“县主顾念旧情,不然也不会去见李神轨。
只是,那陈雄宁愿得罪李神轨,也要大闹永宁寺,把杨氏冒功之事捅出来。
可见此子一门心思想入内廷禁军效力!
只要县主事后帮他促成此事,你情我愿有何不可?”
阳令鲜顿了顿,“当今世道,要想成事,哪有不冒风险的?
依仆看,陈雄此子也不象是甘于庸碌之人!
为了前程,他会愿意拼命的!”
元明月回到正中案后跪坐下,蹙着眉斟酌了许久。
“既如此,可先探探陈氏父子之意。
若他们自相情愿,我便冒险一试!”
阳令鲜拱手:“过两日,陈雅年必定会携子登门拜谢,届时由仆来与二人细说!”
元明月颔首:“先生务必详陈利弊,也不要过多强迫,即便二人不愿也无妨。
那些年我兄妹五人羁押在宗正寺,陈雅年没少托人照顾。
虽说不足以改变当时处境,可情义难得,我始终感念在心!”
阳令鲜深深看她眼,没有说话,只是长躬揖礼。
也正因为元明月乃念旧情之人,当年他走投无路之际,才会选择前来投奔。
只可惜,县主终究是女流,夫婿又是一个不能人道、毫无权术远见、自甘堕落的病秧子。
他在府中效力三年,始终看不到前途希望。
侯氏兄弟都是些纨绔无能之徒,元明月如果继续留在侯氏,连带着他也前途无光。
若是借此机会,让太后改变心意,把元明月嫁给别家权贵,兴许他自己的前程也会迎来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