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雄很紧张,霎时间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难道他们家是改姓鲜卑贵裔?
甚至是遭到削爵除名的大魏宗室?
我他娘的不会姓拓跋吧?
陈雅年略作蕴酿,悠悠开口:“记得那年是宣武正始五年开春,京兆王元愉出任冀州刺史”
陈雄摒除杂念,仔细倾听陈雅年讲述过往。
这些,都是不存在于前身记忆里的往事。
也就是说,陈雅年还是第一次向他吐露。
原来,他们一家不是什么鲜卑人,更不姓拓跋。
便宜老爸陈雅年,乃是前京兆王元愉麾下幕僚。
宣武帝元恪,当今天子元诩生父,胡太后丈夫,孝文帝元宏次子。
京兆王元愉,同为孝文帝之子,元恪弟弟。
正始五年陈雄默默掐算,也就是公元508年。
前身还是个刚满周岁的小小婴孩。
陈雅年提到的旧事,应该是宣武帝元恪年间发生的一起宗室谋反案。
主角正是京兆王元愉。
那年,陈雅年还是冀州广川(河北衡水)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乡贤。
元愉上任冀州刺史,四处招募贤才辟置僚佐。
陈雅年因此获得官身,入仕成为元愉幕下王府行参军。
虽然只是藩王属官体系最末等,却也是正八品下职事。
以陈雅年的寒素出身,得此幕职已算走运。
只要一帆风顺,依靠元愉这棵大树,将来入职三省或是外放郡县也不是没可能。
谁想世事无常,当年秋末,元愉竟在冀州发动叛乱。
“我职低位卑,对元愉谋乱之事毫无觉察!
直到派我前往修县筹措军需,我才得知元愉叛军已和朝廷大军在巨鹿交战”
陈雅年捋着须长叹口气。
陈雄起身从瓮坛里舀出些酪浆,往陈雅年碗里盛满。
这种羊乳制品泡了茶末,他着实喝不习惯。
陈雅年倒是饮得津津有味,咂巴嘴又道:“元愉起事仓促,加之人心不附、兵力不足,自然不可能成事
只用了三月,朝廷便将其押解回洛阳。
不等受审,元愉便在途中自尽身亡”
陈雄默默点头,这一桩宗室近亲谋逆案,也算是宣武一朝的重大事件。
动静看似不大,却折射出北魏末年政局的混乱和朝廷斗争的激烈。
“元愉幕下文武僚佐,逃的逃死的死,我同其他人被解送入京,监押半年后获赦而出
后来我散尽家财,换得如今司农寺导官署令丞之职,重新在洛阳安了家”
陈雅年唏嘘不已。
回想当年牢狱之灾,是他此生最为黑暗无望之时。
陈雄突然想起,白天在廷尉狱署外见到的阳姓文士,还有双方告别时,陈雅年口中提到的县主?
“阿爷此番为孩儿奔走疏通,莫非就是仰仗了昔日元愉幕下人脉?”
陈雅年笑了笑,“昔日王府同僚所剩无多,如今还在洛阳为官的几个,提到旧事也是讳莫如深。
这些年来我们几乎不走动,相互间佯装不识”
话音略顿,他又道:“正光二年(521年)太后追封元愉为临洮王,恩赦元愉息子女恢复宗室属籍、爵禄。
此次为父央求为你说情之人,正是元愉之女,临洮县主元明月!”
陈雄大吃一惊,万没想到救他之人,竟会是此女!
一个满身污名、充满争议的元魏宗女。
“照此说,那姓阳的是”陈雄喃喃问。
陈雅年道:“北平阳氏子弟,阳令鲜!
昔日元愉幕下郎中令,与为父一同供职于王府幕下!”
陈雅年又笑道:“阳氏乃北平大族,阳令鲜出身孝廉,郎中令乃从六品幕职。
昔年在王府内,他的地位可比为父高多了”
也正因为阳令鲜门第、出身、官品更高,属于内核幕僚,当年元愉兵败后,阳令鲜遭到通辑四处逃亡。
直到朝廷大赦,他才算是洗脱罪名。
却也遭到永久除名,革除士籍,这辈子都和做官无缘。
“这些年来,阳令鲜出仕无门,阳氏担心受牵连,也尽量不与他往来。
幸得临洮县主收留,让他留在府上做个家令管事,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陈雅年仰靠着,轻叹道:“朝局动荡,未免当年事被有心人提及,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鲜少走动。
此次你得罪了李神轨和杨氏,为父万般无奈之下,才去求县主帮忙说情”
陈雄想了想:“据孩儿所知,元愉一系子女,存世的还有元宝晖、元宝炬。
二人乃是宗室近亲。
元宝晖袭爵临洮王,论身份地位,比县主元明月更高。
阿爷求人说情,为何不去找他们?”
陈雅年苦笑道:“元宝晖深居简出,素来不理朝事。
元宝炬求他帮忙可得准备好一大笔资财~”
陈雄愕然,原来是两个不靠谱的家伙。
“阿爷就不怕元明月不肯帮忙?”陈雄又问。
陈雅年笑道:“县主颇念旧情,我开口相求,她定会想办法相助。
毕竟,前些年他们兄妹监禁在宗正寺,我也没少托人照顾”
陈雄默然。
看来陈雅年和旧日主公元愉一家,如今也只和元明月维持联系了。
“此次县主帮忙,人情深重,过两日你随为父亲自去一趟县主府上,当面致谢!”陈雅年一脸正色。
陈雄应下,尤豫着道:“阿爷,其实我拦路喊冤,与杨元让殴斗一事,是因我”
不等他话说完,陈雅年温厚手掌摁在他肩头,“大郎,为父知道你受委屈了!
你在南阳杀敌立功,到头来却被人夺占军功你心中的酸楚委屈,为父明白!”
陈雄怔了怔,“不是!
不过此事尚有馀地,让为父再想想办法,至少为你保住军职
带你去见县主,也是想求她为你谋份新职!”
陈雅年满脸自责,目瞳之中满是愧疚和疼惜。
“阿爷,其实我想”
陈雄话音顿止,看出陈雅年满脸疲态明显精神不济。
尤豫了下,陈雄决定暂时不和他讨论弃官离开洛阳的话题。
“时辰不早了,阿爷回屋早些歇息。”陈雄起身揖礼。
陈雅年温和一笑,拍拍他的臂膀走出书房,回堂屋里间歇息去了。
陈雄环视逼仄书房,苦笑了下熄灭烛火,简单洗漱后摸黑回到东厢小屋。
弟弟陈宁裹着薄褥缩在眠床靠墙一侧,早已酣睡多时。
陈雄在床沿坐了会,解去衣物躺下,两手枕着后脑勺,望着黑暗中的房梁怔怔出神。
陈雅年就和当下洛阳城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对即将到来的王朝崩溃毫无所觉。
看得出,陈雅年对目前的日子还算满意。
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家庭和睦安稳度日。
也不知能不能说服他离开洛阳,另寻地方安身
还有临洮县主元明月,没想到他一家和此女竟有如此深厚的关系
胡思乱想间,阵阵困意涌上头,陈雄打了个哈欠,很快便沉沉睡去
堂屋寝房里,陆稚遮着油灯去到隔壁小屋,为女儿陈月芝盖好被褥,才回屋准备就寝。
“夫君记得过些时日,去请几个木匠订做些坐具陈设,要照着大郎的身量新制~”
陆稚整理着衣物,轻声提醒道。
“恩?为何?”刚躺下的陈雅年睁开眼。
陆稚笑道:“大郎长大了,家里的坐具案桌都不合用,勉强凑合不方便也不舒服~”
陈雅年拍拍脑门。
想起陈雄今日回家用饭,蜷缩在矮案边的模样。
“倒是我疏忽了,明日就去太府寺,请刘令丞介绍几个相熟匠人”
夫妇俩躺下,陆稚又道:“大郎这次回来,性子倒是深沉了许多
他受了委屈又吃了苦头,虽未表露出来,心里一定很苦闷,以至于性情都有不小变化……”
陈雅年叹道:“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做出醉酒闹事,打伤杨元让之举
朝廷吏治败坏,有功之人得不到升赏,当真是唉!
我再求县主介绍条门路,为大郎谋一份好职遣!”
陆稚轻声道:“若是需用钱帛,我便回娘家向两位兄长筹借些~”
“恩,多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