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骑马还是骑驴,前身都给陈雄留下良好的肌肉记忆。
跨上驴子稍作调整,他很快适应了这一新座驾。
陈雅年带着他进入西明门,又从永宁寺西门前街走过。
途经独占一坊的御史台衙署,而后导入西阳门大道。
前身记忆里,他一家住在建春门以南、宫城以东的“东阳里”。
相隔一条建春门内大街,就是东宫所在。
绝对的黄金地段,只可惜住的宅子非自家所有。
而是属于司农寺的“参佐廨”,等同于单位宿舍。
陈雄跨骑驴子走在街道上。
街面极宽,往来行人车马繁多。
大街中央筑起两道四尺多高包砖土墙,墙外种植连排榆树、槐树。
按照时下洛阳城道路等级划分,从西阳门至东阳门这条道路属于“大道”级别。
中央乃是御道,唯有公卿尚书身穿章服入宫时方能行走。
两边才是供士民百姓日常所行。
类似的大道,洛阳城内城至少有八条。
这便是史籍里描述的‘夹道榆槐,一门三道’了!
陈雄啧啧称奇。
前世学过的专业课,如今正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眼前。
御道内驶过一辆朱顶安车,车上插彩旗麾毫,有班剑卫士、持戟甲士列队侍从,队伍前端还有鼓吹乐人开道。
陈雄伸长脖子张望,想看看是哪位公卿权贵摆开仪仗出行。
忽地,大街前方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声,刺耳铜锣沿街敲响。
几匹快马当先驰来,马上骑士手持幡旗,上书“城门校尉谷”字号。
“吾儿快躲开!”
陈雅年脸色微变,急忙跨下驴子拉着陈雄躲到街边避让。
士民行人纷纷惊恐避退。
在百十骑兵当街冲过后,有一名身穿土黄色公服、头戴巾帻的官员骑马而来,他身后又有一幢披甲步卒列队小跑紧跟。
陈雄好奇地望去,只见那人面貌凶恶,左眼遮眼罩,沿街之人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吾儿不可视!快快低头!”陈雅年紧张地拽着他。
不等陈雄低头,那人扭头向他看来,咧嘴露出一口黑牙。
霎时间,陈雄有种被鬣狗盯上的恶寒感!
“阿爷,这人是?”
陈雄依稀记得,这家伙好象是个有名酷吏,难怪满大街百姓都对他避之不及。
城门校尉隶属领军将军,乃是正四品上的高官要员。
具体职掌不一,依据掌权者划设而定。
如今谷楷这位城门校尉,俨然成了胡太后手中的“锦衣卫”。
“吾乃景穆之后,宗室近支,岂容你安定胡氏一个缘边鄙姓之妖女作践!”
几辆囚车最后驶过。
一辆宽大些的囚车里,妇孺老弱塞得满当当,几乎是人摞人,撕心裂肺地哭嚎声一路不停歇。
后面几辆囚车关押男丁,有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之人,抱着槛杆嘶声怒骂。
“始平郡公元延亮,竟连他也唉~”
陈雅年失声惊呼,随即收声叹息不已。
陈雄跨上驴子,深深看了眼那囚车、兵卒远去的方向。
表面繁华太平的洛阳城,暗地里的汹涌不知还有多少
从坊门进入东阳里,七拐八绕穿过一条条街巷,路越走越窄。
终于在一条偏巷端头处,陈雅年把驴子拴在门外桩子上,推开半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陈雄拴好驴子,打量一眼院门,黑漆掉落斑驳老旧,门上铺首锈迹斑斑。
这就是他今世的家,一堂二内小独院一座。
两手不自觉地往褶衣上擦了擦,陈雄一咬牙跨进院门。
“大兄!”一双少年男女欢呼着跑来。
陈雄怔了怔,低头看看拉着他左手的少年,又看看抱着他右手的少女。
“宁儿、月芝!”
弟弟妹妹的名字,陈雄脱口而出,既熟悉又陌生,感觉很奇妙。
“大兄平安归家便好!”十五岁的陈宁松开他长揖一礼。
“大兄入狱这几日,阿爷阿母和我们担心死了!”
十二岁的陈月芝紧紧抱着他手臂,叽叽喳喳像只黄莺。
陈雄咧嘴笑了,一时间竟有些语滞。
“宁儿月儿不许缠着兄长,快些帮忙盛饭布菜!”
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端着甑子从灶房里走出。
陈雄忙揖礼道:“见过阿母!”
妇人名叫陆稚,是陈雅年的续弦正妻,也是陈宁和陈月芝的生母。
陈雄生母高氏早年病逝,记忆里印象模糊,反倒是这位继母,自从记事以来,就一直和他生活在一块,对他视若己出。
陈宁对他笑笑,跑进灶房帮忙拾取碗筷。
陈月芝扮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进了堂屋搬出几个草墩胡床。
陆稚回头看了他一眼,“大郎怎生站着不动?回到自个儿家里还生分了不成?”
陈雄讷讷地支吾着,本想进灶房帮忙,却被陈月芝拽了出来。
陈雅年换了身清凉麻衫,走出堂屋往方桌北边位置一座:“先吃饭!”
陈雄坐东,陆稚坐南,宁儿月儿坐西,一家人围坐方桌安静用饭。
陈雄挪了挪屁股下的草墩子,感觉矮了些,以他的块头憋得慌,几乎是蹲着吃。
不过能坐墩子总比跪坐舒服。
时下受魏晋遗风和胡气影响,传统正经八百的跪坐已经不流行。
能够在非正式场合,或者独处时仍旧保持跪坐,甚至被视为传统礼教的楷模。
譬如梁武帝萧衍的侄子萧藻,独处时仍旧保持冠服跪姿,被视作礼仪标兵模范大加颂扬
但是完全箕坐、锯坐又不太雅观。
毕竟时人有的还穿无裆胫衣(裤),岔开两条腿容易把胯裆露出来
所以胡床、墩子这些轻便坐具渐渐流行开。
至于分餐制在普通家庭也不时兴。
陈雅年虽有官身,收入却着实不高。
也就靠着在司农寺导官署当值,时不时从单位薅点福利。
导官署负责宫廷、祭祀粮食操办,油水还算有一些。
这一点从饭桌上竟有一小碟牛肉就能看出。
另一盘肉脯就是用寻常猪肉制成,还有一碗鱼汤、一盘豆鼓和葵菜。
餐食算不上丰盛。
在如今这个九成百姓靠着主食和少量副食填饱肚子的时代,已经算是寻常之家的节日大餐。
陈月芝想夹一片牛肉,陆稚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嘟着嘴悻悻缩回筷子。
陈雄心里有些暖流淌过,陆稚把两份肉菜都摆在他面前,用意很明显。
陈雄夹了片牛肉,又用公箸给陈雅年、陆稚各夹了两片,其馀全都均分给了弟弟妹妹。
“大郎出征本就辛苦,又在廷尉监牢吃了苦头,理应多食肉食,好好补身才是”陆稚轻声责备。
陈雄大口扒饭,含糊道:“阿母放心,李郡侯让将士们安置在永宁寺,借永宁寺财资犒军
那几日我可没少吃肉,都腻味了!
陆稚和陈雅年相视一眼,夫妇俩露出些欣慰笑容。
陈宁和陈月芝也乐呵呵地吃肉。
晚饭后,陈雅年单独把陈雄叫到书房。
其实就是在堂屋内里单独开的小隔间,光线昏暗很是逼仄,两张独坐小榻、一张书案、一排书架就塞满整间屋子。
陈雅年脱去鞋履,倚着凭几斜靠着,啜口酪浆发出惬意满足的咂嘴声。
陈雄也有样学样,父子俩并排斜靠着。
“大郎啊,事到如今,为父也该让你知道,我们一家真正的根脚出身了”
陈雄一口酪浆含在嘴里差点喷出,瞪大眼望着一脸唏嘘的陈雅年。
难道他们家,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出身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