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雄伸出大拇指,对着远处那座高耸矗立的永宁寺塔丈量比划着名。
晌午时,日头本就晃眼,此刻照射在塔顶金宝瓶上,更是金灿灿一片亮瞎眼。
一阵风吹来,九层塔身悬挂的金铃和宝铎摇曳清响,编织成一曲铿锵鸣音。
佛图标魏壤,黔首叩云衢
永宁寺塔不愧是北朝佛门的精神图腾,洛阳公卿士民心目中的通天之径。
可谁又能想到,这座通天宝塔竟然会在几年后轰然倒塌
正当陈雄和李武安讨论着宝塔究竟有多高时,毛大眼匆匆赶来:
“队主,司马幢主请你到知客堂一见!”
陈雄交代了几句,请小沙弥引路赶到知客堂。
司马多一身圆领小袖袍,两个仆从随侍身边,看样子回了趟家。
沾了李郡侯的光,他才有资格坐在知客堂里,指使小沙弥奉茶剥柑橘。
“陈大郎,你迁转羽林禁军之事,只怕出了些纰漏”
一见面,司马多让他坐在一旁,面色很不好看,叹口气“嘭”地捶了案几一拳。
两个在客堂外徘徊的小沙弥,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生怕他们损坏堂内陈设器具。
陈雄心中微动,忙问:“出了何事?”
陈雄愈发好奇了,难道他还有机会不去羽林禁军?
片刻后,一名与陈雄年岁相仿的年轻文士匆匆到来。
知客堂里外的几个小沙弥主动上前见礼。
“哼!”司马多很是不满。
他来时,这些小沙弥都装作看不见。
陈雄向来人望去,脑海里迅速浮现相关记忆。
陈元康,时任宁远将军司马,加军号殄寇将军,也是此次出征的军务主管。
其父乃是前镇南将军陈终德。
宁远将军司马属于幕僚职,也是陈元康的本官。
此子虽说年轻,官场经历却颇为丰富。
去年,他参加平定六镇叛乱之战,因功获赐爵为临清县男。
这也是小沙弥们对他高看一眼的原因。
人家可是大魏王朝一位标准的世宦贵子,本官、爵位、军号一样不缺。
也难怪李郡侯相中他,出征前特地把他弄来做幕僚。
陈雄迟疑了下,站起身行礼道:“见过陈司马!”
陈元康明显一愣,和司马多打个招呼,快步走到身旁低声道:
“小叔父这是作甚?早就说过,私下里大可不必如此!”
陈雄含糊点头,喝口茶汤掩饰不自然。
陈元康和他是同宗,辈分上小一辈。
可身份差距摆在这,第一次见面还是谨慎些。
不过观其态度,陈元康不以官爵高低而忽视宗法礼数,对他还算尊敬和照顾。
这便宜好大侄能处!
陈元康打量着陈雄,似乎觉察些异样,刚要开口询问,司马多气呼呼地道:
“陈司马你说吧,杨元让那厮究竟想作何?”
陈元康收回审视目光,略作沉吟,皱着眉道:
“殿中将军一职有缺额,杨元让欲求擢迁。
同批等待升迁的还有四人。
无论从年资、停解年月、勋劳各方面看,杨元让都不占优。”
陈元康看着陈雄,沉声道:“杨氏出面找到李郡侯,欲图为杨元让拼凑军功厚其资历,以图内廷武职”
陈元康的话没说完,陈雄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
杨元让想升迁为殿中将军,调入内廷供职。
同期有资格升迁的不只他一人。
按照履历、功劳,杨元让希望不大。
所以想增添些功劳,好助他脱颖而出。
各种功劳里尤以战功为重。
而这一次出征南阳,战功最盛者,属陈雄无疑。
“所以,杨元让想把我的战功,转录到他名下,算作他的功劳?”陈雄脸色古怪。
“不错!”陈元康叹口气,一脸无奈:“李郡侯已经答应杨氏”
“狗竖小儿!老子最瞧不起这号人!”
司马多又重重拍打案桌,惹得堂外几个小沙弥直翻白眼。
“照此说,我无法凭借战功迁转羽林禁军?”陈雄问道。
陈元康默默点头,“此次杨氏动用不少人脉关系,打通七兵尚书、吏部、护军府……各个环节,才改了报功勋券
失去这些战功,小叔父也就无缘羽林禁军”
陈雄猛地攥拳,差点忍不住大笑起来。
无缘好啊!太好啦!
这乌烟瘴气的洛阳朝廷,爷还不乐意伺候呢!
原本他就盘算着如何脱身,现在正好如愿!
最好连军籍都给他一并革除,让他恢复自由身,也好早日脱离北魏这艘破船!
“小叔父无须悲伤。
李郡侯同时允诺,辟除小叔父为将军府行参军,暂摄中兵事,充作府中卫士统领!”
见陈雄不吭声,陈元康以为他在黯然感伤,又急忙补充道。
“啥?!”
陈雄猛抬眼皮,手一哆嗦,差点打翻茶碗。
“你再说一遍!?”
陈元康安抚道:“小叔父无须太过忧伤。
行参军这一幕职虽比不上羽林禁军,可好歹也是正九品下,分属流内品官
有了起家官身,今后有李郡侯提携,凭借小叔父之勇武,必定前途光明!”
司马多也道:“弘农杨氏乃郡姓大族,世代门阀根基深厚,犯不着自讨没趣。
既然李郡侯有心弥补,你就安心领受便是”
“不是这个意思,我”
陈雄嘴皮子哆嗦着,呆呆望着二人,有些欲哭无泪。
谁特么想要补偿了?
李郡侯李神轨,胡太后之面首死党,天字第一号太后忠党!
去给他做幕僚心腹,等同于直接投靠胡太后!
某种程度上,接近李神轨比进入羽林禁军还要危险!
这份前途,可一点不光明啊!
陈元康叹息着,压低声道:“小侄知道小叔父心气高,一心想进羽林充任宿卫,不愿给人做幕职,特别是李郡侯这类
只是形势所迫,还望小叔父以前程为重!”
陈元康忍住说出嬖宠、幸臣之类的字眼。
在朝野有识之士眼里,如李神轨这号人,抛开家世和太后宠幸,论能力、功勋根本坐不上如今高位。
“小叔父回去好好歇息。
明日,瑶光寺主僧慧上师驾临永宁寺筹备佛光大典,小侄还要赶来代表李郡侯礼迎
到时候给小叔父带几坛官酿好酒!”陈元康故作轻松地笑着。
陈雄只是木纳点头,一副失魂落魄之样。
目送他跟跄而去,陈元康和司马多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陈大郎在南阳奋力死战,却换来个军功被夺的下场,这世道唉!
换作是我年轻时候,只怕也受不了!”司马多唏嘘不已。
陈元康轻声道:“元叉专权五年,卖官鬻爵之风盛行,朝廷虽一再强调,严格按照停年格规范文武迁转,却积重难返难以奏效”
司马多叹口气:“希望陈大郎看开些,这世道就是如此,拼了命也不一定会有所得
伺奉李郡侯几年,兴许还有出头机会”
陈元康凝目远望,林荫道下,陈雄身影略显落寞。
小叔父这次出征归来,似乎连性情都转变了不少。
广宗陈氏人才凋零,希望小叔父能振作起来,共同扶保宗族门第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