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以南,高度亭附近。
一支五千馀人的队伍,正沿伊水河谷逶迤北上。
时值夏至,河谷沿岸蒲草青青,灿黄麦浪随风起伏,沙沙声一片。
一面面洛阳中军牙旗、认旗下,兵卒们列队行进,沿途不时响起粗野歌声。
“将士齐心旅,感义忘其私
挥戟陵劲敌,武步蹈横尸
收荣于舍爵,燕喜在凯归”
陈雄跟随队伍沿土道行路,人马驴骡踩踏下,扬起尘土阵阵。
尘糜落得人灰头土脸,却丝毫不影响兵卒们脸上洋溢喜气。
“队主,咱打了胜仗,恁咋不唱两嗓子?”什长毛大眼拿着水囊凑了过来。
陈雄灌了口水,只觉烈阳炙烤,胸膛愈发憋闷,索性举起水囊从头浇下。
穿越到北魏末年,即将天崩地裂的年代,谁特么还有心情唱歌?
“咱晓得啦,队主一定是惦记家里娘们!”毛大眼挤眉弄眼,很是猥琐。
几个本队兵士嘿嘿笑了起来。
二什长李武安摇头道:“队主尚未娶亲,家中哪有妇人?”
顿了顿,他看了眼陈雄,“一定是乐津里的哪位粉头!”
弟兄们一阵哄笑。
毛大眼拍着大腿:“恁们不晓得,那乐津里的婆娘,就是比别处细嫩”
一帮血气方刚的军汉,当即就把议论的焦点,转移到了乐津里、调音里两座伎子、伶人聚集的里坊。
为争论哪座里坊的伎子更美貌,军汉们吵得面红耳赤。
“一帮杀才!”
陈雄笑骂一声,郁闷的心情也略有好转。
今天,正好是他穿越来的第十天。
作为一名专业和历史沾边,又在区文物保护单位上班的社畜,再加之平时爱看历史短视频,他对身处时代有大致了解。
如今正是公元525年,北魏正光六年,也可以算作孝昌元年。
年初,胡太后在宗室支持下,废黜专权五年之久的权臣元叉,临朝称制执掌王朝最高权柄。
胡太后也是天子元诩生母。
不算隐帝拓跋馀,十五岁的元诩实际是元魏王朝的第八代皇帝。
一想到胡太后和元诩这对奇葩母子,陈雄愈发郁闷了。
元诩莫名暴毙也就算了,胡太后可是河阴之变的主角。
尔朱荣打进洛阳城,可是要把这婆娘沉了黄河的。
“尔朱荣”
念起这个名字,陈雄只觉小腿肚子有些打颤。
镇压一个时代的存在,一人带出四位太祖皇帝。
“尔朱之后,方有隋唐!”
站在穿越者角度,陈雄知道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本来嘛,穿越到乱世,这些历史大变局也不一定和他有关。
可谁叫他成了一名洛阳中军小队主。
效忠的对象,恰好就是胡太后、元诩母子。
准确来说,是胡太后一人。
所谓“太后秉政,权出一门”。
少年天子元诩能掌握的实权极其有限。
可效忠胡太后,岂不是直接预订了两年后河阴之变,及首届黄河潜泳大赛名单?
还是直接进入决赛圈的那种!
陈雄忍不住扶额。
好在距离乱世开启还有两年时间。
尔朱荣还在恒肆(山西北)一代,为大魏王朝镇压叛乱。
各路boss还在打怪升级攒家底。
胡太后这老娘们,距离把王朝气数折腾干净,也还有一段时间。
他还有机会好好筹划一番,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不管怎么说,先远离洛阳朝廷就对了。
“要是让我直接穿到尔朱荣身边多好啊,就算是马夫、小兵、仆从,开局也比现在强!
贼老天,淦!”
“队主快看,伊阙关到啦!”毛大眼一声吼。
陈雄一个激灵,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
两山夹峙,如龙锁钥,巍巍关楼遥望洛京!
好一座龙门险塞!
过了伊阙关,洛阳城便不足三十里,队伍行军速度加快不少。
有几幢兵马从护军府临时征召,入了关便先行散去,由各自幢主带领返回驻地。
这些军户大多集中住在洛阳西北郊的金墉城附近,直接绕谷水走长分桥返回便可。
陈雄一队隶属幢主司马多。
队伍走到洛南石桥时,司马多派人把陈雄叫去谈话。
“我们这一幢和杨元让一幢千馀弟兄,奉命进驻永宁寺,为旬日后的佛光大典充作仪卫”
一见面,司马多满脸堆笑,顺手扔给他一只包袱。
解开一看,里面有一包胡饼,油汪汪、热腾腾,打包的糙麻纸都被油渍浸透。
陈雄吞了吞口水。
连吃十日麸饼、糜饼、干饭、豆鼓、醋布,别说肉,连点油星子都不见。
突然捧着一包肉馅胡饼,陈雄肚子里的馋虫着实被勾了起来。
司马多嚼着胡饼,含糊道:“咱们这一军也算是李郡侯嫡系。
进驻永宁寺,名义是作仪卫,实则是让永宁寺拿出资财犒军!
这也算是李郡侯赏给咱们的福利!”
陈雄强忍狼吞虎咽的冲动,只掐了点胡饼塞嘴里,还不忘嗦了嗦指头。
见陈雄听了他的话毫无反应,司马多笑道:“你小子就不好奇,为啥李郡侯能让永宁寺出血犒军?”
陈雄想都不想:“这有啥奇怪的!
李郡侯为人吝啬,既想犒军收买人心,又不愿自己破财,可不就找永宁寺吃大户!
李郡侯乃太后面首,他说句话,永宁寺的上师们还敢拒绝不成?”
司马多嘴里的饼屑差点喷出,呛得连捶胸口。
“你小子不要命啦?”
司马多紧紧拽着他走到河岸边,张头四顾生怕被人听见。
“幢主放心,四下里只有咱俩!”陈雄笑道。
司马多瞪着他,“进了洛阳,嘴上可得严实点!
就算漏出一个字,也是大辟诛族之罪!
朝中正在清洗元叉逆党,每日从七里桥运出城的人头死尸从街头连到街尾!
这个节骨眼上,凡事都得当心!”
“多谢幢主,我晓得哩!”陈雄拱手。
“另外,报功勋券已经上呈七兵尚书,不出意外的话,凭你这次立下的战功,升任幢主不成问题
你家世清素,从军三载,年资也够。
李郡侯打算举荐你进入羽林禁军。
运气好的话,铨叙一个从九品下员外司马督也不是没机会!”
司马多拍拍他的肩,“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四方多战事,朝廷擢迁武人放宽了不少条件”
司马多后面说的话,陈雄几乎没听进去。
他耳朵一阵嗡嗡响。
羽林禁军?
岂不是给胡太后、元诩当贴身保镖?
这一路行军,他满脑子琢磨的都是如何脱离中军出走洛阳。
现在突然告诉他,要升官调职去做禁军宿卫?!
这这这怎么还离王朝权力内核越来越近了?
问题是,元魏朝廷就是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他现在上船,和四九年投国军有何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