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文坐在自己的房间中,闭上眼。
鼠鼠们都在山里活动,他不需要去看,只需要去听
喧嚣声隔着土璧能隐约可闻。
鼠鼠们嘿咻嘿咻搬着粮袋,哗啦一下倒进陶缸里,再沙沙地抖抖袋子,舔舔手指,发出幸福的叽叽声。
小鼠在跟着莱茵认字,读故事书。一到下课时间,就跑到他门口打雪仗,雪溅得到处都是,把玻璃弄得脏兮兮的。
有些大木头运不来山洞,只能先堆在外面,工匠们冒雪出去敲敲打打,切出一块合适的木料,再咿咿呀呀地运进山里。
只有一个地方是安静的。
那十只灰鼠的“牢房”。
安卡拉忙了半天,跑到山洞的最边角掏出一个大洞,有干草垫,有壁炉,和其他的房间没什么区别。
每造好一个房间,她兴奋的声音通常都能传遍整个山洞,可造出这个房间时,她只是不安地甩了甩尾巴,连话都不说就走了。
灰鼠们也吃着同样的热粥,却总是缩在一起,茫然地看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鼠鼠们路过时,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村庄的规模,比一个月前扩大了何止一倍,已经成了城镇的雏形。
七百多只鼠,来自两个不同的村庄,拥有不同的习惯和过去。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多人添加毛人,人类,或是其他异种族。
诺文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心中除了自豪,更多的是沉重的责任感。
环境塑造人,人也塑造世界。
在他的领导下,突然之间,村庄变得太大了。
“我们”变成了“我们”和“你们”,而且迟早会变成“你”和“我”。
过去的村庄环境单纯,鼠鼠们沾亲带故,凭借淳朴的道德和权威就能维系秩序。
生活很简单,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收获,一起过冬,不用想那么复杂的事情,也没精力想。
但现在,环境变了。
一根线都会自己缠成一团,而七百多只鼠,七百多个鲜活的生命呢?这已经不再是可以单纯依靠情感和默契来维系的大家庭了。
鼠鼠们本性温和,这是他们在残酷环境中抱团取暖而演化出的天性。
但当环境改变,当资源不再是简单的“够不够吃”,而是牵涉到“如何分配”时呢?
当新的矛盾出现,当个体的欲望与集体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呢?
谁来充当最终的裁决者?
诺文沉思着这个宏大的命题,感觉这比自己经手的任何项目都要棘手。
这是社会学的范畴了。
他在石膏板上写出一个词:法律。
天性是靠不住的,唯有秩序才是社会的基石。
诺文不是法学家,但他是个工程师。
“法律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哲学,它和建造房屋一样,是一项工程。”他低语道。
“它需要蓝图,需要地基,需要承重墙,需要隔离墙,也需要为其中的居住者留出足够舒适和自由的空间。”
他沉默半响,心中的构建逐渐清淅。
对现在的大多数鼠人来说,这些理念可能太过超前,难以理解——毕竟他们大多数连常用字词都认不全。
这太理想化了!诺文能听到自己理性的抗议。
“唉,在封建社会搞这个真是吃力不讨好。”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没关系,工程师就是解决困难的人。”
“干了一辈子精密工程,也让我冲动一回吧。”
“这破烂世界,我是真忍不了了。”
“莱茵!甘菊!”他朝走道大喊道。
“午后,去挑选村中的成年鼠人代表,同时去问问毛人勇士们,他们愿不愿意派出代表观礼。”
“我们要为这十只灰鼠举行一场公开审判!”
消息迅速传遍全村,鼠鼠们震惊不已。
审判?
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
他们只习惯将其他人分为好人和坏人,以及大坏牙。好人要帮忙,坏人要赶跑,大坏牙要打死。
但这是诺文先生的提议,鼠鼠们还是尽量挤进山洞大厅等侯,就算来不了的,也拜托亲人朋友来看看。
鼠鼠们围坐一圈,急得探头探脑,勇士们如墙一般堵在边角,举起那些看不清的鼠鼠。
“唔。”阿古扬眉,“勇士们,静听。”
十只灰鼠吓得瑟瑟发抖:“叽哇!”
“不要杀我呀!”
“安静。”甘菊皱起眉头,“坐下。”
灰鼠们颤斗着坐下,呜呜大哭。
杀鼠啦!要被杀掉啦!就知道不会放过他们的!
莱茵被安卡拉举高高,清了清嗓子,用清淅的语调说明了灰鼠们的状况,随后带着树皮册站在诺文身边,充当书记员。
“情况就是这样。”
年岁较长的大鼠们坐在两侧,充当陪审团,而甘菊则站起,身后是十八位被解救回来的大鼠。
诺文坐在主位,敲了敲临时赶制出来的木锤,严肃地注视众人。
第一次审判一切从简,但制度框架一定要搭建起来。
“肃静。公审现在开始。”
“以拉曼查之名,我们将保证这场审判的公正,让每个决定都经得起推敲,每位公民都将监督在场的一切言行。”
鼠鼠们面面相觑,低声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审判正式开始。
甘菊轻轻抚摸着脸上的疤痕,语句很简单:“我要指控他们绑架和抢劫。”
“我身后的十八位大鼠都可以作证。”
鼠鼠们轮番上前,满脸愤慨:“就是他们把我们赶出家,装在板车上运到庄园里,强迫我们种向日葵!”
诺文点点头,看向被告:“被告人灰团,你是否承认这些罪行?”
“叽哇!”灰鼠们哭了,点头,围着被点名的那只抱成一团。“可那都是老大要我们干的哇!”
“我们只会推车搬东西,没杀过鼠!”
诺文看着他们,再次将目光转回甘菊身上:“在本场公审中,我会充当他们的辩护者。”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就连沉默的勇士们都抖起眉毛。
安卡拉着急地扑过来,努力晃着诺文的手臂:“诺文,为什么帮他们说话!他们是坏鼠!”
“坏鼠!”
诺文敲敲木锤,示意大家安静。
“我没说他们无罪。但审判不只是为了痛快地出一口气,更是要搞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做坏事,又该受到怎样的惩罚。”
“在座的各位,或许都想直接杀了他们。”
向日葵村的村民们都齐齐点头。
“叽!”
灰鼠们一阵抽搐,几乎昏倒在地。
“但他们的罪,源于无知和被迫,那是他们唯一知道的生存方式。和真正动手杀鼠的士兵,下达命令的大坏牙相比,直接处死,真的合适吗?”
满身伤痕的崖柏轻轻摇了摇头。
“诸位。”诺文扫视着众人,“我们用什么标准,来决定犯罪者的生死?”
“用你觉得,还是我觉得?还是就因为他们是外来的,我们是本地的?”
“如果今天我们只因为愤怒就直接动用最重的惩罚,那明天呢?以后呢?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犯错?是不是任何错误的下场都是死?”
“杀了他们,我们能得到什么?一具尸体,一个脏掉的家,一条模糊的边界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而且,不处死,不代表不惩罚。他们可以被教育,被改造,用劳动来偿还他们的罪过,这远比死刑更有价值。”
鼠鼠们不甘心地安静下来,陷入沉思。
做了大坏事的鼠,都被战鼠们直接消灭了。而这些剩下的鼠鼠,就因为推了车,也要被箭射死吗?
那样的话,他们和大坏牙还有什么区别?
他们看看自己的小手,又看看灰鼠的。
分明都一样。
“这就是我们今天需要讨论的第一件事。”诺文认真地开口,“为拉曼查立下规矩。一个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保护好人,也惩罚坏人。”
“我更愿意称之为——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