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如今掌控的地盘里,汉阳郡是无可争议的内核局域。
这片曾在东汉永平十七年,由天水郡更名而来的地区,东接关中、西连河西,渭河穿境而过,形成河谷平原。
不仅是凉州少有的富庶之地,更聚居着三万户、近十五万户百姓,堪称马氏父子经营三十馀年的根基所在。
这样一块命脉之地,马超竟要交给自己打理?
杨阜无意识地攥紧衣袍下摆,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可这股悸动转瞬便被冷水浇灭,他轻轻叹了口气,定是马超见自己在冀城望族中声望颇高,想借自己的名头,稳住汉阳局势。
更何况,汉阳郡的土地,大多被马超的军队掌控,自己即便当了太守,恐怕也只是个插不上手的摆设。
这般念头并非凭空而来。
自中平年间天下大乱,凉州土地兼并便愈演愈烈。
当年马腾初占汉阳时,便以“军屯养兵”为由,抢夺了汉阳郡大半的土地。
三年前马超接掌兵权后,手段更甚,直接派兵强占,连杨氏这样的冀城大族,都被生生刮走了一半祖业。
杨阜每次想起族中长老提及此事时的无奈,都忍不住攥紧拳头,却始终敢怒不敢言。
他比谁都清楚,马超麾下数万兵马的粮饷,全靠这“以地养兵”的法子支撑。
此时的凉州,各方势力皆实行屯田制,以供养军队。
而屯田制又分为军屯和民屯。
所谓军屯,是让士兵战时作战,闲时垦荒。
民屯则是募集流民,编为佃户,按军队编制管理,收成七成归军方、三成留己。
想到这里,杨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马超让自己当太守,自己又无权管理屯田的土地,这不就是把自己当成摆设的傀儡?
再往深了想,怕是马超刚从冀城退军,想留自己在城中牵制刺史韦康,顺便借自己的名声遥控汉阳。
这般算计,他怎会甘愿入局?
“我才疏学浅,实在难当此大任,将军还是另请贤能吧!”杨阜干脆利落拱手回绝,语气没半分尤豫。
马超对此早有预料,若杨阜这般轻易应下,反倒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心思缜密的杨阜了。
他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目光落在杨阜紧绷的侧脸上。
他太清楚杨阜的软肋了。
一是对杨氏宗族与冀城乡土的执念,二是藏在心底多年的治世抱负。
只要戳中这两点,不愁杨阜不心动。
“义山兄,”马超抬眸,语气温和,“我听闻你素怀仁心,每逢灾年,便开仓周济贫民,私下里更常感叹‘空有济世志,难救黎民苦’。如今有机会让你亲手治理汉阳,为何要拒绝?”
此话猝不及防扎进杨阜心里,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异。
马超的耳目竟如此灵通,自己酒后与族弟的闲谈,竟也传到了他耳中。
但杨阜很快稳住心神,沉声道:“积善之家,必有馀庆。我杨氏身为冀城望族,扶危救困本是分内之事。至于‘济世志’之类的话,不过是酒后狂言,不必当真。”
马超心中赞叹,这杨阜果然滴水不漏,三言两语便把话题堵死。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愈发恳切:“义山兄,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你心系百姓,我又岂会不知?
汉阳郡需一位能人,安定民生,这事儿非你不可。我是真心想把这片土地交托给你,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见杨阜依旧眉头紧锁,马超知道,是时候要抛出杀手锏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在案上缓缓铺开:“先说说我对汉阳的治理方略。
此地地形以黄土高原为主,渭河河谷是主要农耕区,丘陵地带可养良马。但连年战乱下来,流民遍地,饿殍满道。
根子就在于军队及地方豪强占了全部田地,佃农终年累死累活,连肚子都填不饱。”
杨阜看着地图上熟悉的山川河流,心中忽然一凛。
马超向来以勇武闻名,竟对汉阳的地理、人口、民生了解得如此透彻?
这与他印象中那个只知征战的莽夫,简直判若两人。
“我想从根本上解决此事。”马超的声音,打断了杨阜的思绪,“我思量了许久,打算借鉴古制,搞一套新的土地制度。”
他手指在地图上的河谷平原划过,逐一细数古代井田制、名田制、王田制的优劣。
“井田制太复古,不适合如今的乱世。名田制容易滋生豪强兼并。王田制又过于激进,难以推行。
我打算取其精华,自主搞一套适合当下形势的土地制度,姑且命名为均田制。
把军队手里的良田,全部交给郡守府,按成年男丁分配土地,让百姓自主耕种,官府只收赋税。”
其实,关于均田制的知识,他是从史书上学到的。
均田制创立于北魏孝文帝太和九年,后经北齐、北周、隋、唐四朝逐步完善,最终形成一套极为系统的制度体系。
正是在这一制度体系的支撑下,历史上着名的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才得以出现。
杨阜听到“均田制”三个字时,呼吸骤然一滞。
他从未想过,竟有人能将古往今来的土地制度,分析得如此透彻,更没想到提出此等构想的,会是莽夫马超。
他越想越觉得这套土地制度高明。
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不仅耕作积极性会大增,人心也会安定下来。
有了活路,谁还会跟着乱军造反?
他抬头凝神思索,目光无意间扫过案上密报。
瞳孔骤然一缩,他猛然记起密报中,详述的马超关中之战始末,以及传闻里那位幕后高人。
昨日见马超的变化惊人,他已即刻派人去其军中打探。
马超麾下不少冀城子弟,家眷亲人均在本地,这类非机密的消息,本就不难获取。
难道,马超这些异常,正是得了那位高人的指点?
但理智很快拉回了他的情绪:“土地在你手里,你直接降低田租便可,为何要多此一举?”
他刻意提及当下的田租比例,“如今佃农要交七成收成,只剩三成,自然活不下去。”
“降低田租,治标不治本。”马超摇头,“我要的不是一时的安稳,是汉阳郡长久的繁荣。在均田制下,赋税只收三成。”
“三成?”杨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一阵狂喜。
若是只收三成,百姓不仅能吃饱饭,还能有馀粮,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但狂喜过后,他又生出疑虑,“收三成赋税,你麾下的军队如何供养?万一缺粮,士兵再去掠夺百姓,岂不是更糟?”
马超指着地图上河谷之外的空白局域,笑道:“那里有大片荒地,我会让军队去开荒耕种,自给自足。”
“那些地干旱缺水,根本种不了庄稼!”杨阜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自己这般急切,倒象是已经答应了出山似的。